德勒茲:情感,介於兩種狀態間的差異經驗綿延丨楊凱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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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凱麟

對德勒茲而言,日常詞彙都是實體的(substantiel)或形體的(corporel),指涉靜止與不變之物。「狗」指的是狗的實體,髒兮兮的狗,肚子餓的狗,咬人的狗,兇惡的狗……不管在狗的前面添加什麼形容詞,狗的本質並不改變,變化的只是它的述詞(prédicat):髒的、咬人的、兇惡的……德勒茲認為我們慣用的語言無法描述「生成全面啟動的狀態」,因為在這種語言裡改變的只是事物的狀態,是修飾事物的形容詞:髒、餓、咬人……,但實體或本質並不改變。德勒茲因此認為思考生成首先要有一組完全不同的表現,以專門表現改變的概念來思考生成。這個概念的創造人就是斯賓諾莎,主要詞彙就是情感。

 

情感並非艱深罕用的法文字,不管是動詞(affecter)或名詞(affect)都有「影響、感動與觸及」的意思,這些字典上的定義並不難理解,但不足以說明德勒茲或斯賓諾莎使用這個詞的意涵。因為哲學概念並不以日常語言中所理解或認識的詞來掌握,每個概念都符應特定的問題性,概念與它的問題是共構的,想理解一個概念得先理解這個概念涉及的問題性。就如同柏拉圖的觀念或笛卡兒的我思一樣,斯賓諾莎的情感亦連結到它的問題性,而且為了界定問題,必然也創造了一套獨特表現。

 

斯賓諾莎

哲學問題都涉及獨特與風格化的思考方法,柏拉圖想以思考交換一個永恆不變的觀念世界,笛卡兒想以思考決定一個一切思考的起點,斯賓諾莎的問題充滿原創性,激進而有趣他決定創造一套全新的表現方式,透過這套表現哲學家將只看到變化。看到樹葉正在變綠而不是看到綠色的樹葉。不談物質與形式、不談主體與客體、不談現象與本質,只先看行動力增強或減弱,只看動或靜、快或慢的改變消長。斯賓諾莎提出的問題要測度的不是事物的各種狀態(綠的、美的、熱的或運動的),也不是去給出好壞高低強弱的標準,他感興趣的是由一種狀態到另一狀態的持續變化,由強到弱或反之的動態(變綠、變美、變熱……)。

 

情感是涉及動態與生成的概念,是由狀態1到狀態2的運動與轉化,是強弱、動靜或快慢的消長改變。所以,斯賓諾莎關心的不是本質,而是變化。不是假設了被事先給予的已決客體或身體然後觀察它受到的影響,而是相反地,根據所能受到的影響與所能改變的幅度(斯賓諾莎稱為行動力)來定義身體是什麼。世界因為斯賓諾莎所提出的問題世界改變了,在這個世界裡「我只看到改變」;事物不是由它所具有的狀態來認識,而是由一個狀態到另一狀態的動態變化所表現。行動力的消長決定什麼是善惡好壞、快樂哀傷,決定這個世界。

 

斯賓諾莎說:「透過情感,我意味身體的改變,身體的行動力增長或消減、促進或減弱。」又說:「情感是一種觀念,靈魂透過此觀念肯定其身體的存在力比先前更大或更小。」情感涉及改變,是關於更大、更小,更強、更弱的問題提問(不是單純的大、小、強、弱,而是更大、更小,更強、更弱),這是一個關於差異而且是進行中差異的問題。我們接著要問的或許是:情感及其伴隨的問題將怎麼改變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如果一切都以情感來表現,以「進行中的差異」視之,我們習慣的世界會如何重構?

 

情感是指涉變化的概念也表現變化中的身體,這意味情感不只指向正在差異化的身體(正變得更大或更小、更強或更弱),而且我們僅由差異量來定義身體,對身體的認識就是對它差異量的認識。以情感來思考身體意味身體僅因改變而被認識,同時也意味身體必須以差異來定義,因為每個身體都只因正在增長或消減的行動力而被認識,都以特屬於它自身的動靜快慢而改變著它的性質。我認識一具身體,只因為這具身體有特屬於它的動靜快慢變化(有它的情感),因此跟其他身體(擁有其他的動靜快慢變化)區別開來。透過情感這個概念,身體成為差異的保證。或者進一步說,我有一具差異於他人的身體,因為我有獨特的動靜快慢改變,而且情感就是這個獨特改變的表現。關於藝術作品的問題從此可以翻轉過來思考:使這些「身體」(可以是一幅畫、一件雕塑或裝置,但只要是行動力的改變,亦不妨是一種政治體制、文學作品或任何東西)可被思考與認識的情感是什麼?這些身體,當它們可以被斯賓諾莎式思考時表現何種「由一狀態到另一狀態的行動力或存在力」?什麼是這種用來說明身體行動力或存在力的情感極致?意思是,由一狀態到另一狀態的差異可以到何種程度,以致於我們可以設想出由情感所定義的最特異身體?

 

情感是關於變化與差異的概念,身體在此不是一個數學的點或物理學的塊體,而是由一點到另一點的動態過渡與改變,在情感這個問題裡,身體不是任何實體,而是「介於兩種狀態間的差異經驗綿延」。換言之,身體既不屬於狀態一(熱的、軟的或裸的)也非狀態兩(冰的、硬的或穿衣的),而是(而且只是)「介於二者之間」;非一非兩與非此非彼,僅是「在……之間」(entre)或「與」(et),總是「介於二」。

 

情感表現的不是被影響、被改變與被觸動之後的身體,而是影響、改變與觸動本身成為身體,身體就是能影響與被影響的行動力與存在力。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才比較能理解斯賓諾莎在《倫理學》第三部分第二命題的名言:「沒有人,真的,至今沒有人知道身體能做什麼。」對斯賓諾莎與對德勒茲都一樣,能影響與被影響到何種地步,或能差異與改變到何種地步,就能定義身體到何種地步。身體並不是物理學或生理學定義的物件,而是由行動力可以差異到何種程度所決定。在這種身體論或「身體倫理」裡,情感所測度的是「身體能做什麼」?或者不如說,身體就是身體能作什麼,是從一個狀態可以差異於另一狀態到何種程度,簡言之,行動力的極致可以是什麼,那麼身體就是什麼?

 

《倫理學》

一旦將情感置入這樣的問題性中,我們就可以理解德勒茲與瓜塔里為什麼在《何謂哲學?》中說:「偉大的小說家首先是發明未知或被輕忽的情感的藝術家。」不管是小說、造型藝術、音樂、舞蹈或戲劇,作品就是「情感的複合物」,是創造情感的「感覺團塊」。比如對於卡夫卡我們應該問:什麼是他小說裡的情感?這是一種將人生成為蟲,介於「人-狀態」與「蟲-狀態」之間、由其中之一往另一增強或減弱的風格化德語書寫。對於培根(Francis Bacon),什麼是他繪畫的情感?是一種將肉體歇斯底里化的「情感競技」?又或者其實應該反過來:何種身體差異與生成(身體-差異與身體-生成)可以標識一位作家或一位藝術家的作品?創作者應該是創造情感的專家,是風格化地給予最令人印象深刻與最激進的「介於二」的發明人。如果「我只看見變化」,那麼對於任何一位創作者我們都應該質問:什麼是他作品中「介於兩種狀態間的差異經驗綿延」?它們以什麼風格化的表現構成作品中的「情感複合物」?其中,我們能分析出何種行動力或存在力正在增長或削弱?由這種「情感複合物」所說明的「感覺團塊」現了何種「感覺的邏輯」?觀看作品,不是想借由「身體思考」,相反地,是借由作品中(不管什麼作品)「介於兩種狀態間的差異經驗綿延」來強迫我們思考,換言之,借由差異所給予的「非思考」與「不可思考」來迫出思考。

 

《何為哲學?》英文版封面

此外,情感(affect或拉丁文affectus)與感情(affection或拉丁文affectio)不同,但是在斯賓諾莎《倫理學》的英譯本或早期法譯本裡都沒有明顯區別出來,德勒茲在《斯賓諾莎與表現問題》中則明確區別這兩個概念,他說:「感情指向身體被影響(affecté)的某種狀態且意味著有影響能力的身體的在場,而情感則指向由一狀態到另一狀態的經過,考慮的是有影響能力的身體的相關變化。」由這個定義可以很清楚看到,情感是跟生成有關的概念,它意味從一狀態到另一狀態的運動,它並不是某種事物狀態(水是冷的、空氣是髒的、肚子很餓……),而是狀態正處於改變中的動態。情感意味只注意強度或張力正在增多或減少的世界(水正在變冷、櫻花正在綻放……)。在這個強度正在增減的世界裡,一切是「介於兩種狀態間的差異經驗綿延」,我們不需考慮人的問題:有沒有主體正在感受水在變冷,這個主體是什麼東西,由什麼構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水正在變冷」。德勒茲說這是涉及「人的非人生成」,而藝術家必須創造這個意義下的情感,涉及的只是「情感與強度的語言,而不再是說話者的感情」。情感並不是某人的心情與感受,而是兩種狀態間的差異與強度變化,這是一種高度關注且肯定威力改變的表現:冷的威力正在增加或減少,狗的威力正在增加或減少……;而不管增減,情感首先都意味著對改變的肯定與關注,因為這正是生命的表現。

 

除了情感之外,另一個與生成有關的重要概念是「單體」。我們眼中的狗都是宏觀與摩爾的,當我們描述狗的狀態時總是假設有一個狗的實體或本質,狗的存在不改變,改變的只是表面的屬性。單體則與此相反,並不假設事物有穩固不變的存在,因為它指的是「個體化作用的模式」。日常生活中有許多事物早已使用單體來描述,比如氣象報告中對颱風的描述:正在往西移動、正在增強、再增強、減弱並朝西北前進……颱風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實體,而是一種正在影響與被影響中的強度與存在力,它的動靜快慢正以分子層級(空氣分子、水分子、沙分子……)的精細方式快速改變著。德勒茲與瓜塔里所提議的正是這種語言與觀看世界的方式:以描述颱風的語言來述說一隻狗,在電影或小說作品上指出強度與動靜快慢的關係……只描述強度與威力的增減,意即哪裡有強度與威力?正在怎樣增減與動員?怎麼影響被它觸及的事物?換言之,它怎麼變化?什麼是它生成的運動?描述單體就等於描述它的生成行動,而不是把事物視為一個實體與固定的「東西」。

 

單體是「將個體化作用理解為存在的生成」,就是以生成(強度與威力的增減)來說明存在,使用「描述事件的語言」,像氣象台說明颱風那樣。在《千高原》中,德勒茲以經度(longitude)與緯度(latitude)這兩個斯賓諾莎描述身體的向度來進一步描述單體。經度指的是一具身體(單體)所具有的「整體物質元素,它所展現的動、靜、快、慢」,這是「一群」(meute)分子所展現的相互關係,颱風作為單體,是一群空氣分子所展現的動靜快慢。緯度則是「整體強度情感」,是單體所能展現的威力增減動態,用颱風的例子來說,就是颱風的強度變化,由颱風正變為強颱風或反之所說明的威力增減能力(能被影響或影響其他事物的能力)。換句話說,單體是由各種變化中的強度元素所組成的複合物,而且這個複合物不斷在分子的微觀層級中改變,動靜快慢的關係在改變,因此表現出來的強度也不停變化。

 

(本文轉載自上河卓遠文化,感謝出版社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