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三月】死亡MPF:有錢人才能死亡,窮人淪為喪屍丨林雪平

撰文:林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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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死亡不再是眾生平等的終點,會怎麼樣?

 

我不是說如果人可以長生不老的話會怎樣。這大概是比較常見的想像:在未來世界醫學昌明,富人可以享有科技帶來的福利而長生不老,就像電影《In Time》中,富人動輒都可以活過幾世紀。但是在本屆歐洲電影節中上映的《死亡MPF》(Hidden Reserves)中,導演Valentin Hitz卻換了方式發問:假如只有富人才能真正死去,會怎樣?

 

《死亡MPF》為我們構建了一個高度理性的科幻世界,在那個世界裡面,假如人死後仍有債務未還清的話,其遺體就會被機構接管,以作還債用。尤其是人腦,是絕佳的數據儲存裝置。換句話說,你雖死猶生,你的意識沒有了,但你的身體被放進一個冷凍袋中,維持最低限度的生理運作,違反你個人意願地繼續無止境地工作。若然想避免這個情況發生,人就需要買一份「死亡保險」,保障你可以真正死去。而主角Vincent Bauman就是負責推銷死亡保險的經紀,他可以看到每個潛在客戶的個人檔案(profile),不單止出生年月日、家庭狀況等私人資料一覽無遺,連過去發生過的每件事件、當事人的性格以及慣常行為都記錄在案。在大數據下,一切都有跡可尋,一切都是可預料的。

 

《死亡MPF》劇照

設定:真實的科幻故事

 

好的科幻故事,讓觀眾投入到另一個想像世界。而更好的科幻故事,則令觀眾重新審視當下的真實世界,為創作者觀察世界的敏銳度而感到驚訝。《死亡MPF》明顯屬於後者,儘管設定科幻,但是與當下世界密不可分。為死亡買保險的日子,其實離我們不遠。

 

電影中整個世界的最基本假設,出自Bauman同事的遺孀口中,「每個人都要自己生命負責」。不可否認的是,人對於自己行為有一定責任。但是若然這個責任推至極致,為自己負責要負責到生命消逝之後,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關懷又煙消雲散到哪兒去了?但是,這正是當下香港社會最基本的假設。在相對和平的年代,我們不需要帶著鎗炮上戰場殺敵,但我們每天都要做好準備,裝備自己走入市場競爭。我們要讀書,要進修,考取各種資格,因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生命負責,亦只為自己生命負責。人不再只提供勞動的主體,他同時是自己的最大資本。於是,人以數據化管理自己身體。連男女間的情慾之事,也不過是為了平衡體內安多芬水平【編按:體內分泌的快樂激素】,在平均一致的最優化(optimized)抽動頻率中,Bauman的智能手錶宣布,「安多芬釋出水平達致平衡」。

 

在這樣的新自由主義社會中,個人的不幸,都被視為該人自身的問題,社會沒有責任,其他人更加沒有責任。人際關係,只剩下利益關係,競爭關係。對於主角上司Diana Dorn而言,Bauman一方面是她的疑似戀人,但另一方面也是她對付革命組織的工具,她安排Bauman潛入組織當線人。但是Bauman同時間亦被組織中的女主角Lisa所利用。在競爭之中,互相利用被合理化。但是這種競爭並不是求勝,人不是為了勝利而利用別人,這樣我們還可以指責加害者自私。反之,人互相利用,也不過為了求存,因為我們被教導,世界瞬息萬變,危機處處。



新自由主義社會是不安的社會(precarious society),一切危機都被合理化。無論是微觀的個人生命危機,抑或是宏觀經濟體系的金融危機,甚至乎是恐怖襲擊作為危機,全部都變得恆常化,個體必須自行做好風險管理。系統甚至會自行制造危機。正如主角Bauman推銷時對客戶說,以往死去之後,便可以入土為安,但是現在,死亡卻成為了危機,被冷藏為人肉Harddisk。系統不斷制造危機,然後個體則疲於奔命地逐個逐個應對,沒完沒了。不單止擔心自己輸在起跑線上,連終點都要多買一份保障。

死亡作為危機,最終指向的是自由的危機。Bauman夾在保險公司與叛軍之間,同時被兩邊當作工具利用。對此,他得到回應卻是,「當你發現自己不斷被人當工具使用,那麼你是時候想想自己想要甚麼了。」自己想要甚麼,正是Bauman自主的起點。同時,在電影開段有一群人協助一名女士自殺,卻被荷鎗實彈的軍隊逮捕。該名女士的兒子大叫「let her die!」,他欲捍衛的就是母親死後的自由,讓她可以安息,而不必在死後淪為資料儲存裝置。

 

新自由主義中,人漸漸變為工具,被龐大系統支配。而Bauman推銷的死亡MPF,就是為了讓個體可以處理,被制造出來的,死後的自由危機。但最吊詭的是,為了保障死後的自由,人卻出賣了生前的自由——你不得不參與到市場競爭之中。情節陌生嗎?換個例子就不陌生:香港人不也是為了有一間屋可以安居,而朝朝夕夕拼命工作有居不能安?電影很悲觀,悲觀在於忠實地反映了現實世界的運作邏輯。系統囊括一切,包括生死。

 

死亡作為危機,最終指向的是自由的危機。

程式:人是理性的動物,還是感性的動物?

 

在這樣全面理性數據化的社會設定下,導演卻為人類打開了另一扇門——人性,或者更精準地說,是感性。這種感性不是我們一般所形容某某很感性,看電影很容易哭那種感性,而是一種感受他者的能力。另一個人的感受、心情如何?有時我們能夠猜得一二,因為我們能夠感受他人。由這感性出發,我們開始關懷其他人。

 

例如電影中多次出現轉移保險的場面:Bauman同事在自殺前將保險轉移給尚未出生的兒子;女主角先是將她父親替她買的保險轉移給伙伴,然後男主角又將自己的保險轉給女主角,最後女主角又再一次轉移給她父親。保險就這樣多次無條件地轉來轉去(當然也很佩服保險公司,真人服待的服務站彷彿轉角就有一間,比7-11還要多),當中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市場所不能解釋的財產轉移,也正是市場理性不能駕馭人類的地方。還有電影當中的同儕之情、父女之情,夫妻之情等等⋯⋯為甚麼會有這種無條件的付出?正正是因為人的感性。

 

自古至今,人類不斷詢問,到底是甚麼是人。以前哲學家所討論的,很多時候都是人禽之別,人以禽獸作為他者,來界定自身。由此為起點,衍生出「人是理性動物」的結論。於是,人開始高舉理性,踏入啟蒙時代,意欲撥開一切迷霧。但是踏入現代,理性進一步掌控社會,科技發展到出現比理性更理性的存在 —— 無論它的名字是人工智能、抑或是大數據、演算法也好,它作為人類新的他者,都無可避免地動搖「人是理性動物」的說法。而《死亡MPF》這種反托邦式高度理性社會,正正就是在這樣的脈絡下誕生。電影中所描繪人感性的一面,並不在於煽情,而是嘗試提出理性以外的另一個答案,解答何為「人」。人之所以為人,不在於腦內的理性世界,而是在於感受他者的能力,感同身受。Bauman去到同事自殺的橋上,跨過欄桿,眼淚開始流下來。因為他明白到,同事自殺前一刻的感受。

 

電影中所描繪人感性的一面,並不在於煽情,而是嘗試提出理性以外的另一個答案,解答何為「人」。

感性:只不過為演算法多添了一個變項

 

最後,我不得不稱讚電影布局心思慎密。以感性來定義人並不罕見,而且很多時候,那些作品都會陷入一種盲目讚美人性的泥沼中。然而《死亡MPF》的處理可以說是相當悲觀。其實Bauman並不是第一個潛入敵陣的經紀,之前還有另一個經紀Philip Kessler執行同一個任務,但是Kessler卻因為動情而被召回。而Bauman,可以說是成功完成了任務,但他與Kessler的分別並非他沒有動情。相反,正如上司Diana所說,「這次不同,因為這次他的動情是我們的策略。」我們以為感性可以拯救人類脫離超理性社會,但結果只不過為系統的演算法添加了一個變項而已,個體無所逃遁。電影最後,Bauman抱著Lisa的屍體,慢慢沉入湖中,連同人類僅餘的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