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惡不作惡(七):惡這概念沒有用?丨曾瑞明

撰文: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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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有惡嗎?這問題不是事實問題,而是概念問題。概念問題關乎的是如何定義一個概念或關鍵詞,定義往往是找出一個概念的本質(essence)。惡跟錯有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如果沒有的話,我們只能答,世上沒有惡,但有錯,還有很大很大的錯(那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使用「惡」的意思)。

 

英國應用哲學家高爾(Phillip Cole) 在《惡的迷思》(The Myth of Evil: Demonizing the Enemy)一書,就企圖論證惡這概念不但沒用,而且危險,只是將世界分為善惡二元。我們還記得911後,美國總統布殊以「邪惡軸心」這一名詞,指責伊朗、伊拉克和朝鲜支援恐怖主義的政權。這一名詞成功掩蓋了恐怖主義產生的原因和美國要付的責任,也令大眾難以分辨三個國家的差異,而一併用邪惡理解之。

高爾(Phillip Cole) 《惡的迷思》(The Myth of Evil: Demonizing the Enemy)封面

我們常認為人不可能做極錯、極錯的事,但同時人又真的做極錯、極錯的事,要圓滿解釋,我們就往往將那些做極錯、極錯的事的人非人化,妖魔化︰他們不是我們,他們是邪惡的,甚至有一些超自然(supernatural)的解釋,總之,「他們」跟「我們」極度不同。

 

妖魔作為解釋

我們不是特別喜歡吸血彊屍、撒旦之類的妖魔鬼怪?他們不是令我們害怕,反而是讓我們更安心︰我不會作「惡」的,因為我是人。

 

不過,擁有安穩感,但失去現實感。筆者猶記得一位老師解釋為何某個打傷四名校工、三名老師的學生頑劣(情節純屬虛構)︰因為他邪靈上身!(真實對白)你試從那學生的角度理解︰我打人一定有紛陳的情緒和糾結的故事,你卻說我被邪靈佔領,真是連「我」都被你KO了。

 

作為無神論者的高爾,認為惡就是這麼一個扭曲了我們世界觀的概念,也沒有能解釋甚麼。沒有宗教背景的人,對那老師的解釋可說是摸不著頭腦。我們想清楚了解為何那孩子有這些行為的原因。我們對那孩子的心理狀態、家庭背景、社經地位、學業成績、身體狀況等等都一無所知,惡這概念既不能解釋,甚至引誘我們不再去解釋。他作惡,因為他惡,QED。

 

希特拉為何會作出如此惡行?因為他是希魔!我們不可能理解他的——他不是我們。

 

更值得留意的,是惡概念會影響我們如何對「作惡」的人。作惡的人既然不是人,還要以對待人的方式對待他嗎?在1993年的英國,兩個十歲的男孩用磚頭和鐵桶打死一個兩歲的孩子。2013年他們出獄後,傳媒眾口一詞說他們是魔鬼,遙遙呼應93年任首相的馬卓安的話︰‘We must condemn a little more, and understand a little less.’作惡的「魔鬼」,沒有作為人的權利,因為他們不是人。

 

要放棄惡這一概念嗎?

高爾的例子無疑能警誡我們要小心使用惡這概念,但是否也證明惡這概念百無一用,應該放棄?

 

Russell 在On Evil一書就指出日常生活有大量概念都可以被扭曲,例如尊重、自由、理性、但不代表他們不可以被使用。我們要做的,反而是更小心的去作澄清。比如「自由」一詞,常人都會用,或許會誤用、濫用,但哲學家可以幫助澄清,比如柏林就區分了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令我們對「自由」一詞的使用更精確。另一方面,這些概念也不是用來作解釋的,它們是用來評鑑之用——這也是另一種「用」。

 

惡這概念能否有助解釋,也很視乎情況和怎樣運用。Russell將人邪惡的性格(evil character)、邪惡的行為(evil action)和邪惡的傾向(evil disposition)區分,他發現惡這概念也有相當的解釋力。舉一個例,Peter和David 都處於相似的環境,但為何Peter 會成了殺人狂,而David 不會?如果我們說Peter 有邪惡的性格,這似乎能相當程度上解釋兩者的差異。

 

Russell認為惡有其獨特性︰一個惡的人,即使在有利自主(autonomy-favoring)的環境,仍有動機去作惡,並在惡中得到快感。如果這樣的話,我們還能利用這概念去作一些預測(prediction)。那兩個殺嬰兒的男孩可以是在年幼時可能無知,性格未定,一時胡塗,犯下大錯(惡),那不一定是因為他們邪惡。但如果我們尚有惡這概念,我們仍可合理地問,在長大了後他們還有沒有惡的傾向?他們還會不會在良好的環境中仍生出作惡的念頭並樂在其中?(高爾似乎難以一口斷定沒有這種人)如果經過考察而得知會的話,我們可以說他們是惡人,有較大的機會作惡。我們可以作合理的防範,有利社會安寧和人命保障。從這角度看,惡這概念是有用的。

當然,我們不用證明「惡」這概念可以充份解釋一個人的行為,它只能作部份的解釋(partial explanation)。Russell舉了一個例子說明何謂部份的解釋︰Sarah有蜘蛛恐懼症(arachnophobia),當在房間看到一隻蜘蛛時,奪門而出。要充份解釋她的行為,我們不能單說因為她有蜘蛛恐懼症,還可能要包括以下的事實或者假說︰她看到蜘蛛,她知道外面沒有蜘蛛,她為何有蜘蛛恐懼症,她有沒有童年創傷……這樣才算是「完滿解釋」!但你不能說「蜘蛛恐懼症」沒有解釋作用,因為那解釋了為何是Sarah 而不是其他人奪門而出。同理,惡這概念也具備「部份解釋力」,要將它全部掃走恐怕也太大刀闊斧了一點吧。

 

以後,我們還可以談惡,但的確要小心一點,準確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