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托的藝術終結:藝術的未來(五)丨梁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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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丹托(Arthur C. Danto 1924-2013) 是美國當代著名哲學家,自從他在1984年提出了藝術終結的主張後,就不斷引來學術界的討論和批評。本系列文章想對其主張作一扼要說明和評論,今年適逢丹托逝世五周年,也正好用作悼念。

 

丹托所講的藝術終結是指藝術發展史的終結,時間是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因為出現了跟日常事物沒有分別的藝術,代表性作品就是沃霍爾(Andy Warhol)的《布瑞洛盒子》。這件作品在外觀上跟真正的布瑞洛盒子(它是擺放在超級市場,用來載貨的普通紙盒) 根本沒有分別。由於藝術已發展到在外觀上跟非藝術無異,這正顯示出藝術的可能性已經窮盡,沒有進一步革命性的創新,亦沒有發展的方向,藝術史無以為繼,這就是藝術的終結。藝術終結之後藝術家怎麼辦呢?丹托認為藝術家做甚麼也可以,不過只有重複或混合已有風格的可能,藝術從此進入了多元主義的時代。另外,丹托認為只有在藝術的可能性窮盡之後,我們才可以成功地給藝術下定義。

        

由此可見,丹托所講的藝術終結有兩個明顯的後果:一個是能夠成功定義藝術;另一個是多元主義的出現。丹托也試圖給藝術下定義,但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定義;而他對藝術評價的看法正好來自其藝術定義。如果丹托的藝術終結論成立的話,幾個重要的美學問題(藝術發展史、藝術定義和藝術評價)都給他解答了。因為只有藝術終結了我們才可以得到正確的藝術定義,而由正確的藝術定義我們才可得到正確的藝術評價標準。但他真的成功嗎?這系列的文章會就這幾方面討論丹托的理論。

 

藝術的未來

 

雖然我並未完全贊同丹托藝術終結的主張,但我認為他的理論對藝術史家和藝術家都有很大的啟發。如果藝術史家不同意丹托的主張,他們就會嘗試追求解釋藝術史的新模式。例如放棄單一發展模式,改用典範式和多線發展模式來研究藝術史,這將會大大擴展藝術史研究的領域。對於藝術家來說,亦會讓他們反省所謂不斷創新的價值和意義。正如畫家菲舍爾(Herve Fischer)所說:

 

一條線性發展的邏輯,向靜止的沒有書寫和沒有實現的藝術史的發展過程已經窮盡。如果藝術的活動必須保持生機,那麼就必須放棄追求不斷的創新。藝術並沒有死亡。結束的只是以不斷求新為進步的歷史。【註1】

Herve Fischer,法國藝術-哲學家,社會學家

藝術終結這個題目常常遭人誤解,以為它意味著藝術創作已經沒有甚麼價值。我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現代主義藝術所追求的創新和解放已到了一個極限,我們根本不可能有進一步的突破。藝術的價值是否就只有這些呢?當然,個性和自由是現代文化的寶貴成就,但藝術一定要反映這些價值嗎?

 

未探討藝術的未來之前,讓我們先回顧一下現代主義藝術的發展狀況。簡單來說,現代主義藝術的發展到達兩個極端,一個是純粹的抽象,跟現實完全脫離,例如單色畫。另一個是跟實物一模一樣的藝術,等同於現實,例如現成物的藝術。其實一般人都難以了解這些藝術所表達的意義。現成物藝術源於達達主義,達達主義有政治文化層面解放的訴求,它企圖用現成物打破藝術與日常生活的距離來進行這種解放。所謂藝術與生活的融合並不是融合於目前這個以工具理性為組織生活原則的資本主義社會,而是用藝術中所表現的情感和創造性來建立社會。【註2】後來在六十年代又出現了概念藝術、裝置藝術、大地藝術和行為藝術等新的藝術形式。它們繼續達達主義的精神,旨在打破藝術與生活的界限,用藝術去改造生活。它們大部分是採用「非物質化」和「非恆久化」的策略。【註3】例如克里斯多(Christo)的大地藝術作品,這些藝術根本難以買賣,可免被市場吸納,從而達到抵抗資本主義的目的。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Wrapped Trees, Fondation Beyeler and Berower Park, Riehen, Switzerland, 1997-98 Photo: Wolfgang Volz

達達主義要批判的是藝術的體制。假如後來的概念藝術、大地藝術和行為藝術也是繼續這種批判的話,它們也都必須通過藝術體制才可以作出批判。這樣,它們是永遠無法成功的。布爾格(Peter Burger)也有類似的批評,他指出這些藝術被體制吸納之後就會失去批判性。【註4】況且正如蓋伯利克(Suzi Gablik)所言,後期的現代藝術家已失去早期的反叛精神,專業化、科層化和商業化的力量令得藝術家認同現有的體制。【註5】前衛主義的概念反而成為優良的行銷策略,藝術家要繼續前衛不是要推翻甚麼體制,而是因為前衛藝術有市場。藝術家要成功必須依賴科層體制,靠廣告、宣傳和公關去推銷自己的藝術,藝術不過是一種追求金錢、身分和地位的手段。【註6】繼續前衛似乎再沒有甚麼價值。

 

 丹托在《對美的攻擊》(The Abuse of Beauty)一書中重新檢視審美性質和藝術之間的關係,似乎代表著一種新的轉向。在藝術定義方面,丹托重新注意審美性質跟藝術之間的關係。他說:

 

意識到美不屬於藝術的本質或藝術的定義……不等於說審美不屬於藝術的本質或藝術的定義,過去發生的只不過是將審美狹窄地等同於美。【註7】

《對美的攻擊》(The Abuse of Beauty)

雖然在這裡丹托一再強調美不是藝術的必要條件,但他似乎承認廣義的審美性質可能跟藝術的本質有關。美只不過是廣義審美性質的其中一種,其他還有厭惡(disgust)、色情(eroticism)、崇高(sublimity)、憐憫(pity)和懼怕(fear)等,他認為這些性質將相關的情感連接到作品的思想。【註8】換言之,這些審美性質跟表達作品的意義有關。另外,丹托區分出兩種美,一種是作品的內在美(internal beauty),另一種是作品的外在美(external beauty)。他認為作品的內在美跟藝術評價有關,因為它對傳達作品意義有相干性,而作品的外在美則跟作品的意義無關。他舉出林(Maya Ying Lin)的《越南戰爭軍人紀念碑》和馬瑟威爾(Robert Motherwell)的《西班牙共和國XXXIV的輓歌》為例,指出這些作品的美跟傳達作品的意義有關,前者是哀悼越戰軍人的死亡,後者是哀悼理想政治的死亡,作品的美可以將痛苦由哀傷轉化為哀悼,令痛苦得以解放和分享。【註8】他認為《布瑞洛盒子》和《噴泉》的美則跟作品的意義無關,儘管它們也有吸引力,因為這種吸引力也存在於不是藝術的布瑞洛盒子和跟《噴泉》在外觀一樣的小便池。丹托說:

      

                   我開始思考藝術品的美可以內在於作品,意思是成為作品的部分意義。這個意念是來自我思考馬瑟威爾的西班牙共和國輓歌系列……這些作品是政治性的,因為它們關聯到西班牙政治上的一個事件,它們獨特的美自然是來自輓歌,因為輓歌的本性是意味著美的。輓歌的美是有意圖地將痛苦轉化為某種忍耐。所以這種美是內在於作品的意義。相反,小便池的美,如果它們真是美的話,對我來說則是外在於《噴泉》,正如布瑞洛盒子的美是外在於沃霍爾的《布瑞洛盒子》。外在美不屬於作品的意義。【註9】

Robert Motherwel,《西班牙共和國XXXIV的輓歌》

丹托認為作品的審美性質(廣義)對作品能否適當地表達作者意圖是有關係的,他稱這些審美性質為“inflector”,作品被這些審美性質轉化為對其內容產生一種態度。【註10】例如以輓歌為主題的作品,對應的情感是哀悼,在這裡美就具有一種轉化效果,所以能構成作品的部分意義。丹托認為有可能將這種“inflection”視為藝術品的必要條件。【註11】如果丹托真的將它加入其藝術定義之內,則作品的審美性質就成為藝術的必要條件。

 

藝術的發展方向可以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實然的意思,另一個是應然的意思。雖然在現實上我們還未看到藝術有甚麼新的發展方向,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在應然的層面上提出藝術發展的新方向。我認為藝術應該朝著創造更高藝術價值的方向去發展,多元是一個我們必需經過的階段,因為只有當所有差異性的藝術出現之後,我們才處於一個更好的位置去判斷這些不同藝術的價值和潛能,從而發展出更有價值的藝術。藝術的將來發展也不一定局限於單方向,可以有多個方向。丹托認為多過一個方向就表示方向的概念不適用只不過是受他那種歷史觀所局限。藝術是否有一個更美好的將來,關鍵就在於我們能否重建藝術的價值。但在重建藝術的價值之前,我認為必須先對藝術的不同價值作出重估,這當然是一件非常困難、複雜和具爭議性的工作。

 

Maya Ying Lin,《越南戰爭軍人紀念碑》

丹托說藝術終結之後,藝術免除了自我界定的包袱後可以重新滿足人類的需要,我們也可以嘗試在這方面探討藝術發展的可能性。正如前面所言,丹托在《美的濫用》一書中認為美對於人生來講是必須的,他指出《越南戰爭軍人紀念碑》的美可以將痛苦由哀傷轉化為哀悼,滿足人類的情感和精神需要。其實審美經驗本身就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就是令我們獲得個性和真實性,能夠強化自我,得以抵抗本能和超我。我認為審美經驗及對世界和自我的認識跟道德和精神的提升有著密切的關係,而藝術的主要價值所在就是它能提供高品質的審美經驗及關於世界和自我的重要知識。【註12】審美經驗及關於世界和自我的重要知識分別對應於藝術的審美價值和認知價值,所以藝術的未來發展方向應該強調更高的審美價值和認知價值,繼續發揮道德和精神提升的功能。

       


 

註釋:

註1:漢斯‧貝爾廷著,常寧生編譯,《藝術史終結了嗎?》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年,頁292。

註2:Peter Burger, Theory of the Avant–Garde, tr. Michael Shaw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Minnesota Press, 1984), pp. 51-54.在這裡柏格討論了《噴泉》的反資本主義性質及其打破藝術與生活界限的意義。

註3:Gablik, Has Modernism Failed?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84), p. 26.

註4:Peter Burger, Theory of the Avant–Garde, tr. Michael Shaw, p. 53.

註5:Gablik, Has Modernism Failed? p. 56.

註6:Ibid., pp. 55-72.在〈科層化──前衛藝術之死〉(Bureaucratization, The Death of the Avant-Garde) 這一章裡,作者提供了大量這方面的例子。

註7:A. C. Danto, The Abuse of Beauty (New York: Carus Publishing Company, 2003), p. 59.

註8:Ibid., p. 102.

註9:Ibid., p. 111.

註10:Ibid., p. 13.

註11:Ibid., p. 121.

註12:Ibid., p. 122.

註13:當然,我們無法在這裡詳細討論什麼是高品質的審美經驗及什麼是藝術所提供的重要知識,只能作簡要的說明。我認為高品質的審美經驗是類似古斯德所講的那種,而一般大眾文化所帶來的審美經驗則屬於較低層次,不但欠缺道德和精神提升的作用,反而使自我弱化。至於藝術所提供的重要知識主要是指藝術能反映出人生的真實狀況,包括人性和人的情感,使我們能對自身的存在狀況有深刻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