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松孝二《被侵犯的白衣》:男人為何對女人殘暴? | 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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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子元,01哲學主編。主編文章總編集

 

夜晚的女護士宿舍,一位樣貌俊朗的年輕男性不期而至,並非前來尋求與女性幽會的歡愉,卻連續地殺死了五位女性,而這場臨時起意的冷酷屠殺竟是緣於他目睹兩位女護士之間的同性性愛場景...... 

《被侵犯的白衣》(1967),導演:若松孝二。

 

宣稱對於這位殘暴的男性兇手也應表達出理解之同情,這樣的人文關懷多少有為其令人發指的行徑開脫罪過的嫌疑。若松孝二將一個真實案件——1966年24歲的Richard Speck闖進南芝加哥社區醫院護士生宿舍有步驟作惡最終害死八位女性——改編成電影作品《被侵犯的白衣》(1967)搬上銀幕,大概是出於對某個問題的純粹的或者說科學的研究興趣。想必這個問題早自拍攝《胎兒密獵時》(1966)就已經纏繞在他心間了吧——究竟為何男人非得對女人殘暴? 

 

作為小成本電影的專家(也是被逼出來的吧),若松孝二拍攝這部時長不到一個小時的電影只用了三天。與《胎兒密獵時》穩定而精準的電影語言比較,《被侵犯的白衣》則拍攝得相當簡便粗糙,而在聲畫剪輯上也帶著實驗性,背景音經常出現怪聲來表達現場情態和人物心理。而兩部作品都採用了插入非現實的影像片段,例如女人赤裸著身體向著攝影機講話、逐步靠近或者肆意訕笑,來揭示出基於男人的精神結構,他每每看到的女人形象恰恰是由他自己塑造出來的,而未必與女人本身相一致。 

 

然而讓男人惱火,對女人產生怨恨,也正是在他意識到這種不一致是不可避免的時候。想想希治閣《迷魂記》中男探員Scottie如何依照Madeleine的樣子打扮Judy,男人總是無意識地將某種預先存在於自己心中的理想形象強加到他碰見的女人身上。《胎兒密獵時》的男人也是把他前妻的形象套入到由佳身上。 

 

倘若女人俯首就範(精明的女人則懂得引船就岸),或者不一致尚未全面暴露出來,男女之間便相安無事;一旦女人展開抗爭,或者因女人的不一致顯露,例如對他隱藏Judy和Madeleine是同一個人的事實曝光,致使他苦心經營的、所有東西都要一一對應的「同一性宇宙」開始崩塌,這時候男人便從女人身上學到教訓,意識到女人在這一刻的服從並不能確保下一刻她不作出越軌行為,不於頃刻間就視男人立下的規則為糞土。他於是陷入手足無措,興許就會像《胎兒密獵時》的男人那樣試圖以捆綁、鞭打教育女人,非得對女人殘暴起來。

 

《胎兒密獵時》的中年男人尚且如此,更何況《被侵犯的白衣》中的「美少年」——電影出演名單中沒有給出角色姓名而只是這樣稱呼他,想必有其深意。與中年男人相比,少年其實尚未在自身心中形成某種女人的理想形象,卻已經產生對女人肉體的強烈著迷。電影開篇就呈現了各種各樣女人的色情影像,而他就浸淫其中。如果說少年心中有女人的形象,這些形象則來源於色情照片與書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聚焦的都是女人身體的局部影像,即那些具有性徵的器官特寫。將慾望投注在女人身上的男人們,他們見到和欲求的總是作為部分對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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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松孝二《胎兒密獵時》電影賞析

 

從投注慾望到慾望達成,少年還不能算得上駕輕就熟。他站在海岸上對著大海打槍,既是練習扣動扳機射擊,也是練習如何冷酷地將自己的慾望執行到底。一個男人在晚上「遊蕩」到縣立病院女護士宿舍,大概真是到了欲求不滿而無處排遣的程度了吧?然而,女護士們又不知情地成了自己掘墓人的嚮導,竟然把這個男人引進室內,推搡著帶到那個偷窺的破洞前。大概女人總會對「美少年」產生誤認,又或者女人的歡愉須得以他人的痛快作為增補。 

 

男人透過破洞看到了兩位女護士赤身裸體地糾纏在一起(所以這間宿舍的牌匾上寫著「白百合分室」而這部1967年的電影是日本百合文化的先驅??)女人們成功向美少年展示性愛場景都暗自得意。然而看到這個場景,男人絲毫沒有快感,反倒奪門而入,強行分隔兩副身體,對其中一人開槍,脅迫所有人眼睜睜目睹她死去的過程。 

 

這場臨時起意、借題發揮的連環屠殺由此展開。究其根源,在於男人自己塑造出來的、服務男性慾望的女人形象和他遇到的真實的女人形象發生了嚴重的不一致。而當他想驅使女人按照他的慾望來執行,卻發現根本無法與女人溝通,這讓他更加殘暴起來:槍殺了第二位企圖逃跑、反抗強暴的女人;再擊斃第三位主動獻身卻讓他感到自卑無能、遭其愚弄的女人。 

 

男人看到了一眾女人對他的嘲笑,然而影片插入這些非現實的影像只是揭露出男人自己的精神結構——事實上並沒有女人試圖挑釁他,她們或者驚恐無措,或者俯首就範,只想著自保而已。基於這個精神結構,除了形象,男人同樣可以因為一個語言符號而啟動殺念。出現三位遇害者之後,女人們才開始了和男人的言語交涉。而那對百合中的倖存者則藉機挺身而出,用話語牽制著兇手。究竟是花言巧語還是真情訴說?她談著自己生活的艱苦,申訴女人們活下去的權利,乞求男人放她們一馬。可是就在她說出「白衣天使」這個符號的時候,男人隨即態度逆轉,又進入了一輪更為極端的殘酷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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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只有惡魔才會殺死白衣天使。男人反問女人也可以成為天使嗎?女人又說我們白衣天使都是女人啊。她讓另一個女人穿上護士服給男人看。男人隨即把穿著護士服的女人綁在廊柱上,用剃刀將衣服割爛,更吹起了口哨。只聽見接連不斷的慘叫聲,女人在喊出我不是天使之後便靜寂無聲...... 

 

男人沉浸在色情照片與書刊,他眼中的女人盡是淫蕩形象,自然無法跟「天使」這個符號的字面意思產生任何關聯。女人說出「白衣天使」這個人們通常用來指涉從事醫療工作的女性的符號以乞求道德同情,反倒使兇手認定虛偽的女人又在戲弄他,非得要用虐殺穿白色護士服的女人來證明給對方看,女人不可能成為天使。由他只能讀懂語言的字面意義,無法處理語言的隱喻操作,男人帶著某種精神問題便可見一斑。畢竟,必須經過隱喻操作,意義指稱、道德規範、社會律法才能夠建立起來,精神活動才能健康運轉。 

 

男人向百合展示自己的「作品」——頭上帶著裝飾、全身通紅的女體在強力的執行意志下宛如一件雕塑(影片總共只有兩處使用了彩色的其中一處),他說這樣才是天使,問你也想成為天使嗎?百合為了求生便一會兒求饒、說自己是壞人,一會兒又說用自己換最後一個女人的命,如此反復無常更坐實了女人不是天使而是騙子。男人開了三槍,將她了結之後,來到最後一個女人面前。這個女人一直沒有參與其他女人的行動,也沒有出現在非現實影像,她靜坐一旁,沒有抵抗,只是旁觀。在出現第三位受害者時,他曾問她為何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她則反過來質問他為什麼這樣做。她是第一個同男人作語言交流的人,此刻竟然又能與他展開一段仿佛帶有情感的對話,問男人的由來,問他為何讓別人流血。 

 

此時男人回溯性地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女人的無意識慾望,給自己莫名其妙的罪行賦予某種確定的意義:我讓別人流血是為了點綴你。他似乎用槍和殺戮排除了所有不適合的女人,由此從懵懂莽撞中確認出自己要做的決定,在最後一個女人身上看到與色情形象不同的理想女性的形象。女人隨即質問他,點綴我為何不用你自己的血?她咬破他的手指,讓他從感受疼痛和流血中學習體會讓別人疼痛和流血是怎麼一回事。男人就像犯了錯誤卻不知道錯在哪裡的孩子來到了母親面前。他把頭埋入女人懷中,說你果然是知道我的。女人否認了這一點,接著唱起了名為紅螺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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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男人久久沉入返回故鄉、在海岸上追著女人一起奔跑的恬靜幻想,他如同繈褓中的幼兒一樣軟弱無力,離不開母親的呵護與照料。直到天明,罪行與母愛在同一副畫面中荒謬地並存著:被五具鮮紅的女人尸體包圍,中央坐著倖存的女人,目光投向遠方不知何處,手輕拂著男人的頭髮,而男人依舊滿足地睡在她的懷中。影片插入了幼兒稚嫩的臉部特寫,與男人的臉相互交替出現。 

 

早在《胎兒密獵時》,男人依戀母親、嚮往回歸母親子宮享受至高幸福,已經成為導演思索的一個主題,而影片表達的另一個洞見則是女人對於男人而言永遠是不可理解、不可掌控的未知領域。作為男性同一性宇宙的過剩,女人既可以俯首就範於男人的規則,也具備著逾越規則的潛能,甚至在頃刻間就可以顛覆男性宇宙,讓男人萬劫不復。《被侵犯的白衣》結尾,男人還未醒來,那個他認定果然是知道自己、成為自己心中理想女性形象的女人便已經悄然離去。男人的終末時刻,將是配備鋼盔、荷槍實彈的警察部隊破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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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電影通過「美少年」連環殺人者,其實刻畫出了一九六、七十年代日本社會的「多餘人」形象。根據吉見俊哉《後戰後社會》的描述,當時日本正是處於經濟高速增長、大眾擁抱池田勇人內閣「所得倍增」政策的時期,同時卻也是年青人對趨向物質富裕的社會變化產生懷疑、學生政治運動風起雲湧的檔口。而陶醉於日常消費的大眾對年青人的訴求無法感同身受,也造成了世代分裂與學生運動的孤立無援。 

 

同樣作為青年人,「美少年」在城市裡流連、躲在一旁窺視著女人,當全社會在熱烈討論政治議題、同齡人為理想奮力抗爭的時候,他卻將全副精力與慾望投注在女人的色情影像上。於此,他恰恰是時代的多餘人。這個形象也出現在許多同期的日本電影中,例如大島渚的《感官世界》(1976),該電影的監製也是若松孝二。 

 

《被侵犯的白衣》在結尾插入社運的歷史影像,是導演希望將他提出的問題放回到時代脈絡中檢視。而要待到2007年上映的電影作品《聯合赤軍實錄:通向淺間山莊之路》,他才完成足夠積澱,以190分鐘的鴻篇巨製來回應1972年事件,揭示一九六、七十年代「新左運動」、「自我變革」思想下,日本年青人如何從「重新探尋日常生活方式」的浪潮走向狂熱、暴力與過量,走向左翼的失敗。安藤史將的《新左運動與公民社會:日本六○年代的思想之路》可以作為理解這個歷史時代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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