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旅途(上):公路電影《巴黎,德州》與理想幻滅的家|思兼

撰文:思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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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家」即是唯一的「心安之處」,卻不多說「心安之處」有時是要向外尋找「家」所沒有的東西。除卻與「家」重疊的部分,「心安之處」也可以是自己放逐自己的旅程,自此一去不返,丟棄所有責任,追尋自我——此時,逃避、出走,或許才是我們面對世界的方法。

 

公路電影的主角為甚麼一開始要踏上旅程呢?正是他們覺得「家」從心安之處變成了折磨。萬般無奈之下選擇以出走去重新尋找可能會讓自己心安的方法。德國新浪潮導演雲溫達斯(Wim Wenders)在1984年拍攝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正是探討公路電影母題的上乘之作。這類公路電影的先行者可以追溯到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小說《在路上》(On the Road, 1957),以及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小說《蘿莉塔》(Lolita, 1955),兩個故事都有不少描述主角駕車穿越美國州際公路的情節。公路電影的主角往往是不能適應家庭生活的男性,透過駕車出走,在美國國土上遊歷,最後發現自己真正想要,或者不能接受的事。換而言之,公路電影通常是主角逃避「家」的束縛(包裹這個家的則是美國的新教核心家庭的意識形態),在旅途上尋找甚麼的故事——這便出現了「家」與「心安之處」的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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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德州》乃是類似的故事。電影名稱其實是男女主角還在熱戀時,共同在德克薩斯州一個叫巴黎的地方購入的空地。電影一開始時,男女主角兩夫婦已經離婚。男主角Travis從墨西哥徒步到德克薩斯州,隨後銷聲匿跡了四年。女主角Jane亦於三年前失去聯絡,遺下了年幼兒子給弟弟及弟婦撫養。

 

後來,Travis在與弟弟一家團圓後,把兒子接走,駕車嘗試找回妻子。他們從西岸洛杉磯,駕車橫跨幾個州,來到德州首府休斯頓。到最後,雖然Travis找到她,卻發覺還是不能重歸於好,組成家庭。故事結尾就如那塊諷刺的空地,事隔幾年,德州的那片空地仍然是空地,彷彿他們的感情,儘管各自出走了,仍然是沒有進展,也沒有結果。

 

真的有德州巴黎這個地方。

公路、汽車的暗喻

談到公路電影,最重要的當然是公路及汽車。 觀乎我們日常的用法,道路本身就有各種隱喻的意義:人生路、尋夢之路、解放之路。道路通常象徵某種烏托邦式希望或可能性,同時又象徵不確定,無法預知的新旅途。

 

在公路電影中,公路通常不僅僅是從A點到B點的劇場交代,或者間場。故事主人公放逐自己的路徑(透過公路所接通的這些地方)本身就有表意目的。《巴黎,德州》中來回德州的旅程象徵他想要重組家庭的過程:故事開始的時候,Travis先將自己放逐到從墨西哥步行回到與其接壤的德州。德州遼闊的西部沙漠正正顯示了Travis一片荒蕪的心理狀態。他先回到城市與兒子和好,後來又回到德州首府休斯頓,又顯示到他這種嘗試復歸家庭生活,但最後卻無法接受,必須繼續自我放逐的經過。

男主角Travis帶著兒子尋找妻子Jane。

故事當中的汽車則象徵著逃離現狀的行動力。如果我們脫離一下美國的脈絡,想像汽車的話,我們或者會想到陳奕迅的流行曲《人車誌》,裡面同樣是場小型的公路電影:

我有車 我有壓抑 需要發射

我要些 過渡空間 給我煞車

我愛車 似個聖堂 開到半夜

 

當然流行曲中並沒有指明故事主人公往哪裡去,但從這首歌我們大概更容易理解到:擁有車輛,並可以隨心所欲地將它駛到任何地方,本身就有兩種象徵意義:一、車輛作為擁有物,它可以讓主人公隨處去,不需要有任何妥協,象徵從消費主義而來的自由。二、駕車出去的旅行,儘管它未必是永遠的放逐,但這種一個人的旅程是個過渡空間,讓壓抑得到抒發。同理,放在公路電影中也是一樣。

 

美國、旅遊與夢幻

Wim Wenders, Emotion Pictures

 

導演雲溫達斯還寫過一篇關於我們怎樣想像美國的不押韻長詩American Dream 【註1】,裡面有幾句是這樣的:

‘America’

always means two things:

a country, geographically, the USA,

and an idea of that country, the ideal that goes with it.

‘American Dream’, then, is:

a dream OF a country

IN a different country

That is located where the dream takes place.

 

這段詩的節錄提出的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特指冷戰時代宣揚消費自由,社會流動的美國夢;而是提出每個人都這樣想像異地異國的夢(在這首詩的脈絡就是美國)。《巴黎,德州》同樣在運用這種錯位。這種幻想與現實的錯位,正是旅行所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卻是家庭無可避免的悲劇。故事中Travis不斷提及他父親一廂情願地希望自己的妻子不是來自德州巴黎,而是來自法國巴黎。他不斷與別人訴說,甚至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同樣地,Travis渴望與Jane日夜相守,兩個人把與對方熱戀的點滴視為冒險。然而,所有建基於家庭的冒險,都會因為家庭的常規而壓毀。Travis因此辭去工作,直到生活出現困難;Jane發覺自己有身孕,將這種把自己困在家庭的憤怒發洩在Travis身上。直至有一天,Travis再也受不住,離開家庭。從冒險回到現實壓力,只能夠以再一次放逐去紓解。

 

幻想的愛情何嘗不像一場脫離日常的旅行冒險?然而,這卻被家庭重新拉回現實,直至大家都離開這個家庭,各自放逐,不再相見。眼前的公路將繼續如Travis的旅途般,無止盡地拉長到消失點。

 

【註1】Wim Wenders, Emotion Pictures: Reflections on the Cinema,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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