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茲評奈格里獄中論著:我們不需要烏托邦,只需要開放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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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格里在獄中寫就論斯賓諾莎的論著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從諸多方面革新了我們對斯賓諾莎主義的理解。在此,我將會重點討論他所闡發的其中兩個主要論題:

 

1)斯賓諾莎的反律法主義

諸力量(forces)的自主發展(至少潛在地)是斯賓諾莎的基本觀念。這就是說,原則上無需任何中介(mediation)來建立與諸力量相應的諸關係。

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利維坦」是中介的其中一個存在方式,透過將所有權柄收歸中心/中介/仲裁者,去防止自然狀態(亦即「萬人對萬人的戰爭」)的最壞結果。

相反,中介之必要性觀念主要屬於由霍布斯、盧梭和黑格爾闡發的世界之法律概念,這一概念包括以下內容:1)諸力量有著某種個體或私人的起源;2)諸力量必須被社會化,以產生足夠與之相應的關係;3)因此存在著某個權力(Power,或「Potestas」)中介;以及 4)視界(horizon)與某種危機、戰爭或對抗密不可分,因此權力作為解決方案登場,儘管它是一種「對抗的解決方案」。

 

斯賓諾莎經常被歸屬於霍布斯和盧梭之間的這一法律譜系。按照奈格里卻並非如此。在斯賓諾莎那裡,諸力量與某種自發性和生產性密不可分,無需中介或組合(composition)就能使它們的發展成為可能。它們是自身社會化的要素。斯賓諾莎直接從「諸眾(multitudes)」角度而非從個體(individuals)角度來進行思考。他的全部哲學乃是「力量(potentia)」反對「權力(potestas)」的哲學。他的哲學在反律法主義(anti-legalist)傳統中佔一席位,這一傳統經由馬基維利(Machiavelli)並通向馬克思。正是本體論的「創構(constitution)」概念或物理的和動力式的「組合(composition)」概念與法律契約針鋒相對。在斯賓諾莎那裡,某種直接生產的本體論視角與任何對某種應當(Should-Be)、某個中介或某種終極性的訴求水火不容(對於霍布斯而言,危機包含著本體論視界並將之歸入其下;對斯賓諾莎而言,危機被歸入本體論的視界之下)。

 

霍布斯:利維坦 - EP26

儘管我們能夠感受到奈格里這一論題的重要性和新意,但讀者可能會擔心其散發出的烏托邦氛圍。因此奈格里指出了為斯賓諾莎立場提供可能性的荷蘭社會環境的獨特面貌。與代表著對應歐洲君主制之「權力」的奧蘭治家族(the Orange family)相反,荷蘭的維特兄弟(De Witt brothers)試圖促使市場成為某種自發性的生產力量,或促使資本主義成為諸力量之社會化的某種直接形式。這是斯賓諾莎主義的異端和荷蘭的異端⋯⋯但無論在何種情況中,這是不是同一個的烏托邦?在此,奈格里所分析的第二個深刻觀點呼之欲出。

 

2)斯賓諾莎的演變

 

 

斯賓諾莎《倫理學》

撰寫《簡論》【即《簡論上帝、人及其心靈健康》(A Short Treatise on God, Man and His Well-Being)】與《倫理學》(Ethics)開首部分的早期斯賓諾莎,誠然停留在烏托邦的視野中。但是,他進行了革新,因為他確保了諸力量最大程度的擴展,這種擴展是通過實體之本體論創構和借助實體的樣式(modes)之本體論創構(這種觀念即是泛神論)而實現的。但恰恰因為運行之自發性或中介之缺席,具體現實的物質組合(the material composition of concrete reality)並非呈現為權力本身,並且知識和思想仍然必須自我反思,僅僅服從於某種存在(Being)的理想生產性,而非向世界敞開。

 

這就是為何我們可以在兩個基本主題上從《神學政治論》(Tractatus Theologico-Politicus)和《倫理學》中辨識出第二個斯賓諾莎:一方面,實體的力量化約為諸樣式,前者成為後者的視界;另一方面,思想向世界敞開並自我設立為物質性的想像。因此烏托邦終結了,以促成實現革命唯物論的前提。這並非意味著重回對抗和中介。存在之視界要以無中介的狀況之下繼續保持,但卻是作為政治創構的場所,而不再是作為理想和實體之創構的烏托邦。

 

身體(與靈魂)是力量。這樣,它們不僅由其隨機遭遇和衝突(危機狀態)所界定。它們還被無限數量部分之間的關係所界定,這些無限數量部分組成每一個身體並且已然將這一身體呈現為「諸眾」。因此存在著身體之組合和消解的過程,組合還是消解,就取決於它們所特有的關係是否相容。如果兩個或幾個身體在具體情境中組成各自的關係,那麼它們將形成一個整體,即第三個身體。讓諸身體(和諸靈魂)按照可組合的關係來相遇是想像力最高級的練習,它在此啟發了知性。因此斯賓諾莎的「共同觀念(common notions)」理論是《倫理學》第二至五卷的重要內容。通過在存在之視界下同時確保身體的物質組合和人類的政治創構,物質想像就與知性結成了聯盟。

《〈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Marx beyond Marx: Lesson on the Grundrisse),中譯本參見:[意] 奈格里《〈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張梧/孟丹/王巍譯,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

奈格里曾為馬克思《大綱》所做的深刻讀解【上圖的《〈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如今對準了斯賓諾莎:即對《簡論》和《神學政治論》各自在斯賓諾莎著作中的位置徹底地重新評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奈格里認為斯賓諾莎思想中存在某種演變:從漸進的烏托邦到革命的唯物論。奈格里毫無疑問是首位給予斯賓諾莎一則軼事以充分哲學意義的人,這件軼事講述了斯賓諾莎如何將自己畫成那不勒斯革命家馬薩尼埃羅(Masaniello)的形象(參見:尼采論「一位思想家生命中的思想」所特有的「逸聞軼事」的重要性)。


 

我已經相當初步地說明了奈格里的兩個論題。我認為過於草率地討論這些論題並且表示反對或肯定都是不合適的。這些論題對於解釋斯賓諾莎在思想史中的獨特位置有著顯而易見的價值。這些論題具有深刻的新穎性,但它們使我們看到的首先是斯賓諾莎自身的新穎,亦即在「未來哲學」意義上的新穎。它們呈現了斯賓諾莎哲學中政治學的核心位置。而我們的首要任務應該是評價這些論題的意義和理解奈格里在斯賓諾莎那裡已經發掘的思想,以及他如何是一位本真的和深刻的斯賓諾莎主義者。

 

轉自微信公眾號「潑先生PULSA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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