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惡不作惡（二十）：愛與惡｜曾瑞明

說了一年，惡是甚麼似乎都不見定論。惡是跟罪不同的？是天生異稟的人才有的心理狀態？惡只是很大很大的錯，在本質上沒有分別？惡是常人都可以犯的？惡就是那以自我為中心並冠之以道德之名？作惡是人類的本能？

太複雜了。我們還看到，如果將惡放在哲學傳統裡，惡是甚麼更有極大的差異。簡單來說，西方惡的問題是與上帝高度相關的。中國呢，則遊移在天人合一還是人文主義之間，但沒有人格神。

怪不得，分析哲學家總是想將概念抽離於脈絡去把握，但每一個概念跟其他概念卻是千絲萬縷，並且同在不同的歷史和傳統中。研究哲學史就是將這複雜性照明、抗拒簡化的一個動作。

然而，當我們回歸至研究傳統，恐怕我們又要問惡的問題對我們今天的意義是甚麼。我們不只是做字源學研究，我們希望研究是對將來行為有所啓迪的——我們不願重蹈覆轍，不願大屠殺之類的事件再發生。那就要在傳統中抽取出最基本的部份出來，作為對人類存在的啓示。

由神話出發

耶魯法學院的教授保羅・卡恩（Paul W. Kahn）在《伊甸園外》（ Out of Eden: Adam and Eve and the Problem of Evil）一書中，示範了做哲學的另一種方式。他以神話作為出發點去作哲學探討。神話是人類最早的一種論述，先於哲學。《創世紀》中描繪人類的墮落，正是構作人類狀況（至少是西方理解的）的一個不能迴避的起步點。神跟人的關係、生與死、欲與愛等主題都在其中。我們能放棄這些材料去做哲學理論嗎？

卡恩正是以《創世紀》來探討現代的惡，包括奴隸制、虐待和種族滅絕。現代人似乎總是在「平常的邪惡」之下談惡，而好像無可奈何。我們也只能在現象停留，跳不到人類存在的基本狀態。

卡恩最有趣的論點，是說惡的相反不是善，而是愛。惡是一種對死亡的不接納，而愛則是超越。愛透過犧牲自我來表達自己，而惡則透過謀殺他人作自我表達。

 
大家都對聖經故事耳熟能詳吧︰阿當跟夏娃本來是同一體的（「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他為女人，因為他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他們之間沒有間距，「當時夫妻二人，赤身露體，並不羞恥」。不懂羞愧，這是在愛中忘記自己。然而男女為何再度孤獨？因為夏娃吃了智慧的果子，得了知識。（「於是女人見那棵樹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悅人的眼目，且是可喜愛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來喫了，又給他丈夫，他丈夫也喫了。 」）。聖經說︰「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體，便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作裙子。」曉得將自己變成主體，其他東西變成被主體理解的客體——這就是愛的相反。

卡恩還討論了該隱殺死自己兄弟亞伯的故事。他們都是阿當跟夏娃所生，是一家人。家庭裡應該有愛，但卻出現謀殺案。為何會這樣？原因也是愛， 和愛的副產品——妒忌︰兇手該隱是種地的，而受害者亞伯則是牧羊的。 該隱拿地裡的出產為供物獻給耶和華，而亞伯也將他羊群中頭生的、和羊的脂油獻上。耶和華看中了亞伯和他的供物，該隱就發怒了、變了臉色；在田間，該隱起來打他兄弟亞伯，最後把他殺了。

得到上帝恩寵跟得不到有甚麼分別？哲學解讀是︰得到的，可以將自己的有限性超越。然而該隱卻食了上帝給他的「檸檬」。他是對自己的有限性感到羞愧至極，故動了殺機。另一方面，他們二人同樣值得被上帝愛，但上帝卻不愛他，他在這愛的關係中被拋棄了。由愛建構的世界被單方面毀滅了。你記得你失戀的滋味嗎？你們那個世界被毀滅了，只有你一個在殘骸裡哭泣——你徹底地是一個被遺棄的人。

 
卡恩指出，在這兄弟的關係中，該隱被遺棄了。但透過殺死亞伯，該隱重新成為主體。該隱之後拜亞伯，主客關係一目瞭然。最妙的，該隱得到的「懲罰」竟然是「若殺該隱、遭報七倍」的護身符！

 
該隱後來還生了兒子，建了城市。卡恩說，愛與惡是相互的兩種力量，一種將透過犧牲自己來改變世界，一個是將世界按照自己的模樣去做！愛和惡都可以將世界破壞，但惡，是失敗的愛。

最後要說的，是愛迫使我們接受死亡，二成為一。鴛鴦蝴蝶，最終都要死自己的死。愛將死亡突顯，無論是伴侶之死，或者自己的死亡，都成生離死別。沒錯，不愛就沒事了。惡人不願接受自己的死，因此不接受別人能想像世界沒有了他自己——如果你跟惡人說「不能沒有你」，他們是很受落的，他們絕不會殺死你。皇帝要千秋萬載，長生不老，就是這種惡。像詩人奧登（Wystan Hugh Auden）所說：「只愛自己一個人」（“to love the self alone”）——這就是惡的極致了，這就是不能愛的極致了。

我好像明白倫理討論不能忽略愛。下一個系列，打算跟大家談愛，暫名為「哲學與愛」吧。2019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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