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專輯 09. 阿涅絲與保羅|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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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黎子元

 

自己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還有比這更加荒誕可笑的稱號嗎?這個充滿辯證法意味的稱號毫無征兆地落到了阿涅絲的丈夫保羅身上。被這樣的形象所捕獲,保羅便一輩子沒辦法脫身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只不過是自己的形象,卻不是形象的主人,只要有一句不懷好意的話就能永遠把你變成可憐的漫畫。以至於談保羅這個小說人物的時候,就不得不說起他那些讓人忍俊不禁的姿態。

他是如何獲得如此非凡稱號的呢?保羅陷入了一種尷尬而愚蠢的處境:作為電台專題(法律)節目主持人,他的節目被取消了,而主張取消這個節目的,恰恰就是他平日裡極力鼓吹的「當代文化」的代言人,即幫助電台策劃機構形象的形象學家們。根據他們的邏輯,天氣預報不該單單播報天氣狀況,應該加上美女、時裝與插科打諢式的對話。

和形象學家們站在了同一陣線,保羅鼓吹當代文化,正是鼓吹對一切偉大文化傳統的反對。當保羅一如往常地跟他的主管吐槽,指出這位綽號大褐熊的主管先生實在是不夠當代的時候(主管竟然無法接受,對當代人而言,「聽新聞,就像是抽一支香煙,抽完就扔掉了」,新聞中的死亡、戰爭,與悲劇毫無關聯),他的主管於是在最恰當的時刻對保羅迎頭痛擊,向他公佈了電台要取消他那檔節目的決定,並給他頒授了「自己的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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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保羅來說,絕對的當代文化,絕對的時髦,指的就是無條件地同意女兒一輩的喜好與立場,意味著與自己的女兒絕對同化。他可以完全接受自己的女兒布麗吉特,對於他在女兒這個年紀所熱切嚮往的事物,例如蘭波( Arthur Rimbaud,1854-1891)的詩歌,又或者一連串二十世紀革命家的名字,表露出漠不關心的態度,卻對電視裡邊的荒唐鬧劇由衷欣賞。

他可以完全接受女兒正擔當著他自己這個世代的掘墓人的角色,因為單單是為了女兒,他也要做自己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在大事不決之時,女兒才是他的「女通靈者」,他寧願徵求女兒的想法,也無須聽從阿涅絲的意見。他企圖以女兒為媒介,與年輕世代的集體智慧連通(為此,在洛拉的問題上,他付出了沉重代價)。保羅與女兒的關係闡明了「自己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的當代意義。

You know nothing, Jon Snow!

這句最近尤為著名的來自《權力遊戲》的話語同樣適合放到保羅身上:你甚麼也不懂,保羅!

就和喬恩一樣,保羅身上的愚蠢,不僅是自己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的愚蠢,而毋寧說正是男人的愚蠢。

昆德拉為了描繪這種愚蠢,便訴諸於小男孩和小女孩玩過家家的某個理想的場景:小女孩扮演病人,小男孩扮演為小女孩檢查身體的醫生,並在解開對方衣服時煞有介事地以「您」相稱,兩人於是獲得了與異性發生身體接觸的機會。其間,兩個孩子原本可以體會到巨大的關於性愛的感官刺激。然而,常常會有這樣的情況,當小女孩來到小男孩跟前,請求對方為自己檢查身體的時候,小男孩卻嚴肅地回答:可我不是醫生啊!

保羅就是這樣的小男孩,他是不懂曖昧的大傻瓜。所以,當洛拉這位小姨子常常找到保羅,為了愛情上的煩惱向他求助的時候,她正向保羅表現出邀請的姿態,就像那位請求對方檢查自己身體的小女孩。而保羅的表現則正像那個板著臉的小男生。在阿涅絲、洛拉與保羅的曖昧關係中,這種男人的「甚麼也不懂」,對於最終造成的無法調解的狀態,必須負上很大一部分責任。

昆德拉同樣以一個理想的場景來描述這種局面。還記得坐上歌德膝頭的貝蒂娜嗎?而這次,在他的想像中,洛拉和阿涅絲分別坐上了保羅兩邊的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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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絕妙而又荒唐的姿態中,小說人物保羅的形象被鮮明地塑造出來,遠勝過千言萬語。他的電台節目主持人的形象,他的執業律師的專業人士的形象,他的嬉笑怒罵、滿腹牢騷的知識分子的形象,他的依戀著阿涅絲的好丈夫的形象,全部變成了漫畫,味道都變了。那麼阿涅絲是如何看待保羅的呢?她愛他嗎?她覺得自己只是出於一種意願才愛他,而這種意願不是必然存在的。她甚至必須幻想出一個古怪的他者,一個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場景,來給予自己一個說出內心願望的機會。在那裡,阿涅絲將對保羅做出永遠告別的姿態,對他說:「來生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

阿涅絲受到她那越來越輕的身體、輕得趨向於要從世界逃離的姿態對她的牽引。而這種要從世界逃離的姿態,以一種無聲的、比語言更為遠古的 Sprachgebärde(由德國批評家 Max Kommerell 創造的概念),毫不偽裝地透露出關於阿涅絲生存狀態的真相。

 

原著文本:《不朽》,米蘭・昆德拉著,王振孫、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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