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刺骨的寒冷中漸漸衰老：《愛爾蘭人》與老黑幫 | 朱珏瑾
《The Irishman》最驚心動魄的一幕是在開場。從長長的廊道走進去，耳邊響著50年代金曲《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我們看見牧師，聖母像，拐杖，輪椅，氧氣瓶，還有一個一個白頭髮的老人。從其中一張輪椅後方轉到正面，Robert De Niro出現了。他的皮膚鬆垮下來，層層褶皺向外腫脹著。這是令人心碎的畫面。由《God Father II》青澀的一瞥，到《Taxi Driver》、《Raging Bull》的桀驁不羈，再憶起《Heat》裏那張冷峻醇熟的臉……竟也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似乎有意要鏡頭貼得如此之近，好讓我們看清「衰老」的真實面目。
這段故事出自暮年的Frank Sheeran之口，不少細節都有誇張的嫌疑。想想看，又是美國大選，肯尼迪被暗殺，又是古巴，卡斯特羅，連歷史上一直失蹤未找到的Jimmy Hoffa，竟也是被他親手幹掉。導演表面上照單全收，卻暗自用了一種自嘲式的幽默調子，去化解這種自吹自擂。戲中的Frank帶著冷冷的喜劇性，與見慣的梟雄形象完全不同。他話不多，很有些木訥，最常講的詞是「No」。Jimmy Hoffa第一次與他通話，問他是否願意來跟隨自己，他說：「Yes I do Sir. Yes I would」，可我們從他身上卻看不出這種意願。他的回答更像一個在生活中沒有多少選擇餘地的人，茫然從命的慣性。沒人能搞清楚他究竟在想什麼（與「大耳朵」對話的一場戲，尤其顯出他「不在状态」的特質）。Jimmy高談闊論時，他彷彿神遊在別處。收到指令，他就單槍匹馬地去，從褲袋掏出手槍迅速殺人。没有花巧，沒有鋪墊，沒有餘波。「You follow orders. You did the right thing. You got rewarded. 」Frank這句話為他的黑幫生涯做了完美註解。他無法反抗背叛Jimmy的命令，也無力挽回女兒的怨恨。他同絕大多數人一樣，看上去功成名就地站在台上，內裏仍在過著被動的人生。而Al Pacino扮演的Jimmy Hoffa，則比《Heat》裏的暴躁警官更「癲」。說話時刻意加重的音節，浮誇的肢體動作，都為這個政治明星添多了一分喜劇氣息。Frank與Jimmy，一靜一動，撞出詼諧的火花，讓電影無論有多宏大的敘事，都免不了帶著點戲謔的意味。年輕的心不會有這種態度，只有老靈魂千帆過盡，重新回望一生時，才懂得如此玩味。這就是一齣典型的「老」戲，看不到年輕氣盛的暴烈，也無轻飘飘的浪漫；它緩慢，克制，靜靜描摹出清晰的細節，像一幅細緻的工筆畫，令人感受到繪者超凡的耐心。
要過後回味才悟得，它純粹是一趟回憶之旅。陰謀、懸念，黑幫片必備元素已不重要，不然也不會一開場就交代好結局——活到最後的主角是Frank，配角則通通以字幕標示出生卒年月和死亡方式。它要紀念的，非任何人，而是早已逝去的50年代。史高西斯用濃厚的金黃色澤，調配出黑幫的「黃金歲月」：費城街道有著鐵鏽般的色澤，豪華Lincoln車，紅色帷幔與絲質檯燈罩，Jackie Gleason的管弦樂……人物出場，永遠扮有西裝革履的體面，就連神采與姿態，也是老式做派，與今人大不同。這些圖景如夢似幻，終拼成一幅完整的上世紀黑幫群像志。
可惜之處：史高西斯世界中的男性網路織得過於緊密，以至未給女性留出位置。片中唯一的Peggy，用眼神無情審判Frank，是人心頭一粒抹不掉的、針尖似的存在。可是Peggy看似犀利，卻經不起推敲。不然為何她對Frank厭惡至極，卻對Jimmy Hoffa情有獨鍾？只因他對外塑造出了更完美的形象？Peggy的天真削弱了她對Frank的批判的力量，反倒為Frank「男人的無奈」做了另一重背书。同樣效果也出現在牧師身上。他詢問Frank是否悔恨，Frank說「No」倒未必真心如此，「No」在這裏，更接近於表達一種抗拒。沒有完整了解過歷史脈絡，籠統地站在道德高地要人懺悔，是傲慢且膚淺的。不過，也許錯就錯在，我們已然將自己代入了Frank的視角，看到年輕一代的指責、控訴、漫不經心（正是我們生活中常有的態度），只感到無言與傷感。
影片後半段，Russell與Frank穿上褪色囚衣，畫面色彩竟也瞬間變得像蕭索的冬日一樣蒼白。魔法濾鏡——年輕特效——失效了，灰姑娘從夢中醒來，現實早就落滿了塵。Russell吃乾硬的麵包，仍沾著葡萄汁——意大利人習慣的吃法，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投契的「信物」，可他説：「我咬不動了。」總是相信只有小人物才會被時間無情遺忘，看看他們就知，就算在歷史中曾閃閃亮，最後也是同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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