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布洛赫:在絕望時代中 找尋「具體的烏托邦」?

撰文:01哲學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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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子元

也許每一代青年都曾覺得當今的社會是絕望的社會,自己身處的時代是絕望的時代。在絕望中,有人行屍走肉、生不如死,也有人不顧身後、奮死抵抗。社會變革的力量就在青年這裡匯聚起來。那麼是什麼支撐著青年,讓他們能夠堅持不懈地抗爭下去呢?

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Wikimedia Commons)

周星馳曾發問:一個人沒有理想和鹹魚有什麼分別?而二十世紀德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1885-1977)則說:「對更美好生活的夢的放棄態度僅僅適用於蝸牛」。他認為,人天然地就是烏托邦生物,更以三卷五個部分、超過一千頁的皇皇巨著,向此刻身處黑暗的人們提出了「希望的原理」(the principle of hope)。

恩斯特・布洛赫,這個名字對於許多讀者來說想必相當陌生。然而,讀者一旦知道,一些為人們所熟知的二十世紀思想家,或曾以讚美的言辭評價布洛赫,或與他有過確實交往,是否會相當驚歎?難道布洛赫就是二十世紀思想史上的隱藏 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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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當代德國哲學家哈伯馬斯(Jürgen Habermas,1929- )就認為,布洛赫的著作是二十世紀的精神遺產,他的主要著作《希望的原理》是「足夠幾代人攀援的一座飄忽不定的思想山脈」。美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1934-)則將這部著作與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相提並論,認為「百科全書式的《希望的原理》並不是扶搖而上的階梯,而是顯現於現實的一切領域的關於希望面貌的龐大而無序的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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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赫的同代人,德國著名詩人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1877-1962)指出,「布洛赫擁有一般社會主義文獻中幾乎查找不到的東西」,又說「他利用高度精巧的概念手段,卓有成效地診斷和解剖了今日市民社會的文化」。至於當今最引人矚目的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1949-),由他主編的期刊曾以專輯討論「布洛赫與烏托邦的未來」;他在前言以此作結:「他(布洛赫)是對的,他仍是我們的同代人,或許相較於他自己的時代而言,他更屬於我們的時代」。

Peter Thompson、齊澤克編的論文期刊《SIC 8 - The Privatization of Hope: Ernst Bloch and the Future of Utopia》,就以「希望的私有化:布洛赫與烏托邦的未來」為主題(Duke University Press Books)

布洛赫究竟是一位怎樣的哲學家呢?

這位思想早熟的哲學家年僅13歲便寫出了哲學著作《無神論內徑中世界全體》。17歲又完成哲學論文《關於力及其本質》,已經為其一生的哲學事業奠定了以「全體」概念為根本旨趣的發展方向。同樣在中學時代,他就與當時多位德國、奧地利哲學大家如恩斯特・馬赫(Ernst Mach,1838-1916)、西奧多・利普斯(Theodor Lipps,1851-1914)、愛德華・馮・哈特曼(Eduard von Hartmann, 1842-1906)、威廉・文德爾班(Wilhelm Windelband,1848-1915)保持書信交往。然而正是這位有著驚人哲學天賦的少年,卻不得不留級一年,最終勉強高中畢業。不過,隨後他去投奔曾有過書信聯絡的大學教授,僅在23歲就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論文中提出「尚未被意識到的意識」,為他將來圍繞著「尚未」概念建立的、名為「尚未存在的存在論」的新形而上學奠定基礎。

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資本主義下的物化社會

獲得博士學位後,他遇到著名哲學家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1858-1918)並得到允許參加他的研討班,班上又和匈牙利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格奧爾格・盧卡奇(György Lukács,1885-1971)認識,並三人結伴旅行。經盧卡奇引薦,布洛赫見到了社會學祖師馬克思・韋伯(Max Weber,1864-1920)。然而韋伯與盧卡奇都對布洛赫的首部正式著作《烏托邦的精神》(1918)反應冷淡。在這部著作中,布洛赫將從來沒有被意識到的未來事件作為哲學的主題。

班雅明:不是詩人卻詩化地思考

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對此書的評價卻相當高,稱其為唯一表現當時時代的作品。那時候,布洛赫在柏林遇見了正在攻讀哲學博士學位的班雅明,兩人一見如故,於是成為終生好友。在一九二〇年代,布洛赫又與實驗戲劇大師貝托爾特・布萊希特(Bertholt Brecht,1898-1956)、法蘭克福學派鼻祖狄奧多・阿多諾 (Theodor Adorno, 1903-1969)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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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〇年代布洛赫在流亡中度過:流亡到瑞士,再抵達美國輾轉於各地。他不得不離開德語圈子,在反共的美國又無法獲得一份工作,但是這時,他進行了關於「物質」概念如何為烏托邦的具體實現提供動因的研究,並著手撰寫《希望的原理》。二戰後他返回東德,接替現象學與詮釋學大家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在萊比錫大學的哲學教授教職,並在1954年終於發表《希望的原理・第一卷》。然而隨後東歐政治局勢變化,布洛赫在1957年被勒令退休,禁止大學演講,成為監控對象,而《希望的原理》遭到政府當局批判。至1959年,《希望的原理》三卷全部出版。1961年布洛赫移居西德,獲圖賓根大學客座教授職位。晚年的布洛赫積極參與反戰、反核、環保等運動。1968年需打上一個重要標記:他的最具顛覆性的著作《基督教中的無神論》出版,提出建立「一個沒有神的神的彌賽亞王國」。至此,他的「具體的烏托邦」理論體系得到完整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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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赫所說的「具體的烏托邦」究竟是什麼呢?不同於以往空想的、抽象的烏托邦,布洛赫要確立一種通往烏托邦的物質的動因,以此向人們解答一個根本問題:為什麼實現烏托邦這件事是能夠被人們所希望的?布洛赫首先回到了亞里士多德來建構作為烏托邦之基質的物質概念。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一切存在過程就是質料與形式的結合過程。其間,質料所蘊含的可能性藉助形式而現實化,這種可能性自身的現實化就是運動,而促使運動變化的能力就是潛能或本原。通過整理「亞里士多德左翼傳統」的思想資源,布洛赫指出這個傳統區別於其右翼傳統的根本立場:主張質料對形式的優先地位,即把不受形式所規限的質料本身看作是創造世界的根本動因。這種純粹的、無規定性的、原初的質料,布洛赫稱之為「可能性之中的存在者」,它的特徵就是「到達可能性自身的期待」。這種可能的、開放的、作為根本動因的物質本身,就擁有產生形式的創造性活力和內在能動性,當中恰恰蘊含了通往烏托邦全體的辯證運動過程。因此,物質就是形成烏托邦的基質,人們首先從物質的動因上就可以確立起對於實現烏托邦的希望。

布洛赫的物質概念,致力從傳統神學和形而上學關於物質的玄思中脫離出來,致使物質以及與物質緊密結合的「具體的烏托邦」帶有一種「客觀—現實的可能性」,也帶有一種「存有論的可能性」。倘若要捕捉這種烏托邦的可能性,就不得不藉助「預先推定的意識」來揭示「未來的存在」。以往的哲學往往討論的是「曾經的存在」和「現在的存在」,而布洛赫從亞里士多德的物質潛能中,發現了「尚未」這個指向未來的啟動辯證運動的契機,這便構成了他的「尚未存在的存在論」。他認為,作為向著未來的存在,人和物質一起指向尚未實現的烏托邦,而這種面向烏托邦的意識的預先推定作用,恰恰源自人在此刻身處的黑暗當中。這種黑暗是歷史現實,它既是「否」,卻也包含烏托邦的完成。人的尚未存在的存在論指出了人的非此即彼的處境:必須在「無」與「全有」之間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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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烏托邦乃是在其具體的形式中,試圖達到一切東西的存在的實驗意志。」布洛赫的「具體的烏托邦」所彰顯的恰恰是一種與具體的歷史現實相中介而可以實現的可能的希望。他把烏托邦視為革命的酵素,可以加快現實的變化過程,哪怕發揮作用後旋即煙消雲散,但是它就像人類的飢餓一般會不斷出現,如同人類不知滿足的慾望一般重新又作為理想社會的理念萌發、滋長。因此,他向當代左翼知識分子中那些對馬克思主義感到幻滅的人們發出警示,向他們重申烏托邦概念的豐富內涵與永不過時的理論意義,宣稱:「馬克思主義是具體的烏托邦」!

同樣從他的物質概念出發,布洛赫提出了「自然的主體」和「能生產的自然」概念,對立於工業革命以來遭統治、壓迫、剝削的自然概念,倡導建立人類主體與自然主體協作的「同盟技術」,以這種新的同盟關係解決技術災難和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布洛赫晚年出版的那部最具顛覆性的著作《基督教中的無神論》,或許也能向二十一世紀的讀者提供啟示?他斷言:只有真正的基督徒才能成為好的無神論者,只有真正的無神論者才能成為好的基督徒。他鼓吹創造這個世界的上帝是邪惡的上帝,因此必須擺脫這個上帝的束縛,建立一個沒有神的神的彌賽亞王國。這是他在古老的彌賽亞主義中發現的革命的顛覆意義與具體的烏托邦實現的可能性。

恩斯特・布洛赫《基督教中的無神論》德文版(Suhrka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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