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手記】活於高鐵陰影下十年的牛潭尾村

撰文:何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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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原本是這樣的:從專門搞土地議題的民間團體得知,牛潭尾村有班好勁的村民,由七年前他們懷疑附近高鐵工程影響地下水水位,和地產商收農地起豪宅開始,團體教他們如何睇文件、做調查,漸漸一班已屆退休年齡的居民已自學成材,懂得跟官僚和大公司對質。我們聽到如此令人鼓舞的故事,於是聯絡上牛潭尾村關注組成員羅先生,請他及同伴分享經驗。十號風球翌日我來到牛潭尾村,最後故事並不如我所料,但由搭車抵達到離開,每個細節都是一節深刻的課。

牛潭尾村在哪?
 
出發前我跟羅先生約定到牛潭尾村村口再聯絡他。我在網上先搜索牛潭尾村的位置。利申我是在港島長大讀書工作、有時被譏為「天龍人」的「港女」,除了大約一年一次訪問,平時幾乎無機會到新界。牛潭尾村的名字之前從新聞上聽過卻從來說不出它在哪。
 
由小西灣出發我坐西鐵到元朗站,一心跟著Google Maps的指示跳上37號小巴到總站牛潭尾村公所。幸好上小巴前我先打電話給羅先生確認:「要搭38號,37號總站是在村的另一頭,好遠的!」
 
到達後羅先生告知,同行的另一家媒體記者亦因搭錯車而遲到了。抬頭一看才知道這一路顛簸延誤不是意外,是我們完全低估了牛潭尾之大。出發前的資料搜集告訴我,牛潭尾村位於元朗西的一塊盆地之上,三面環山,知道農業和漁業曾盛極一時,但因地下水乾涸而影響漁業。

「真的要走的話,三天也走不完」
 
太陽懲罰了城市人的驕傲自大。村民羅先生和Mary(化名)領著我們在村內走走,帶我們看因高鐵工程乾涸了的水井,因地下水下解而明顯沉降的小路和房子基座,述說2010年高鐵工程帶來的困擾。有時羅先生和Mary會私下爭論到底要不要帶我們的某個地方去:例如是一個懷疑被前村長「私有化」、拒絕對外開放的攸潭美村康樂服務社、或者是他們懷疑被改建成劏房的一間教會。熱心而親切的羅先生和Mary,很想讓我們知道關於牛潭尾的所有紛爭,亟力告訴我們關於村的一點一滴。
 
這樣走了接近個半小時,大家揮汗如雨下,羅先生卻說:「這裡還只是牛潭尾很小的部分,真的要走的話,三天也走不完。」事實上牛潭尾村只是牛潭尾的其中一條非原居民村,其他還有圍仔村、上下竹園村、新圍村等。Mary向遠處一排低密度平房豪宅指了一指:「那邊本來也屬於牛潭尾,是發展商向村民收地興建的。」我們一直恥笑,「御葡萄」哪會是豪宅名稱,卻從不知道它在哪。直至今天才知道它就在雞公嶺翠綠的山腳之下。

疑因高鐵工程 村內水井乾涸
 
最後羅先生和Mary帶我們到強哥(化名)家的園子坐下。羅先生和Mary都說,關於村內兩派的糾紛、還有高鐵工程對強哥的影響,強哥都會知無不言。我們開口問強哥村民組織起來對抗、成立關注組的過程,強哥卻站起來走進家裡,回來時拿著一疊疊以透明文件夾整理好的文件。
 
「我們村的地下水原本好靚,但高鐵工程一起通風口後,百多個水井水位下降,已經幾乎乾涸!我們找港鐵對質,他們只要求我們找公證行提供數據證明。我們只是小市民,哪裡有資源找公證行?你叫我們點應對?夾錢呀?搵律師呀?即使我夾錢找專家,我是政府,點會承認你的專家?你搵一個,我搵夠兩個,不斷上訴。咁我部影印機要改做印銀紙先得。」
 
2014年的相關報導引述港鐵回覆,公證行提供的資訊顯示,部分房子的沉降跟高鐵工程有關,將會安排跟進及商討賠償。但同時港鐵委託香港大學研究,指無跡象顯示高鐵工程導致300米以外的水井乾涸。「高鐵的通風口工程位於上游,下游水井乾涸,用常識都知道,雖然井不在工程的300米範圍內,但上游沒有水下游怎會有?」
 

「你這些傳媒有用嗎?」
 
「高鐵由08年抗爭到現在,沒有任何結果。」根據港鐵的文件,多年來港鐵與牛潭尾村長及村代表一直保持聯繫。「只有諮詢村長和鄉事會,沒有諮詢村民,那是假諮詢!」
 
「上一屆立法會主席曾鈺成也曾來視察但又如何?我們曾經搵好多個政府部門,好多人都來過話跟進,但所有部門聽到是高鐵都不受理!只得我們幾個傻佬條氣到而家都唔順,其他村民都話,搞乜呀,仲喺度搞屎棍!要連結村民抗爭,真係好難。」
 
強哥愈說愈激動:「我已經講到厭晒,報紙都寫到無嘢好寫!你這些傳媒有用嗎?其他傳媒都寫過啦!這些關於高鐵的事我已經講過幾百次,我而家再同你哋講,你哋幫到我咩?會令到港鐵同政府停工咩?港鐵跟我們的糾紛媒體都寫過啦,佢哋都寫到唔想寫!」強哥又開始數算哪家媒體早已「染紅」、哪家記者前來仔細採訪後見報只有很小一段,準是因為高層編輯時把報導「河蟹」…

申訴過後:高鐵沒有停下
 
我們前來的目的,本來是聽取牛潭尾村村民面對政府、發展商和棕地議題時如何自救的「積極」故事,於是我們問強哥牛潭尾關注組何時成立,他打斷我們:「唉,你講幾時成立關注組都是廢話。你唔好理幾時成立,我們發現無水才去嘈佢,但佢死都唔認。對方就找專家,他說300米之外的水位無影響。不關他事!」
 
「我不說那麼多了,講咗一百次都有,咁大疊文件我燒晒佢好過。所有資料立法會秘書處都有,那又如何?現在是官迫民反。今早才有村民俾高鐵工程日日鑽地嘈到暈低,他自己有病,太太開過兩次腦手術!」
 
面對強哥發火,我們只能默默地聽嘗試安撫,沒有多加反駁,因為他可能是對的。事實是他已跟媒體申訴多次,高鐵工程的確沒有停低,地下水水位也沒有回升。

10年來關於牛潭尾的報導  樓盤傳真遠比居民需要多
 

當䀝鄰的橫洲和古洞被納入重點新發展區,牛潭尾村亦被規劃成三個綜合發展區,建成低密度住宅、丁屋和露天貨櫃場。強哥和羅先生說,08年開始發展商在牛潭尾村收地。用Wisenews搜尋08年以來關於牛潭尾村的新聞,超過8成都是各類型的樓盤資訊:如新地與置地籌備15年,正式向城規會提交興建超過7000個住宅,規模等於半個太古城;抑或較早由農地發展為豪宅的「御葡萄」和「葡萄園」的會所設施如何豪華;或者他日鐵路北環線建成牛潭尾設港鐵站後,該區樓價潛力有多深厚。至於牛潭尾村民的境況、地下水水位下降如何影響農業和漁業、沉降令房屋結構出現問題、非原居民村發展時如何真正諮詢,不是完全沒有觸及,但這些關乎村民性命安危和生計的貼身事,在媒體出現的頻率不夠樓盤傳真的三分一。
 
更實在的是,牛潭尾村到底在哪?我這個港島人不知道,在身邊的同事之間做個小調查,他們的答案都是不知道牛潭尾村在哪:「新界囉,好遠的地方囉、山旮旯囉。」
 
這就是我們對新界非原居民村落的印象。而我們不知道的是,牛潭尾村既位於元朗西面的盆地,是天然的集水區,源源不絕的地下水讓村民能務農,種菜養雞養豬,甚至因為井水夠冰涼清澈成為著名的鯉魚場。牛潭尾村於1905年開始有人定居,如果提早七年,就能趕得上1898年英國政府租借新界時計算原居民村落的時間;如果提早七年,牛潭尾村今天就會是原居民村。
 
臨走時強哥的火氣早已平復,回復平時親切隨性的模樣,叮囑我們:「今次考吓你們的功力,會不會想到新角度寫牛潭尾。」早日早在夕陽之下村民Mary送我們離開,在路上不斷說:「牛潭尾真係好靚,環境好好。」在車上我想,強哥對記者、對我的批評,終究是對的,大概他看完這篇手記後,心裡對高鐵的無力又多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