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華籍英兵與蛇、野豬相伴24年 在兩戰亡靈碑前栽花

撰文:曾雪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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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灣國殤紀念墳場是不少香港保衛戰陣亡士兵的最後歸宿。平日墓園人跡罕至,僅得上空盤旋的群鷹與墓邊鮮花相伴。莊嚴淡雅的背後,原來是一個與軍隊結緣半生的守墓人故事。
24年前,張汝強剛從服役23年的軍隊退役。舊同袍傳來報章的招聘廣告,中年漢為生計走上柴灣以西的山頭,從零開始學習成為一個「花王」,默默在兩次大戰中陣亡將士的墓前種花。24個寒暑過去,墳場經理將於明年退休,離開他設計的「花園」。守墓人終歸只是英靈之家的過客。
(此為守墓人系列之一)
攝影:歐嘉樂

墓園目前有24種花草,每種都是Derek與同事一起挑選、合適端雅墓碑的品種。(歐嘉樂攝)

西灣國殤紀念墳場有1,589墳墓,主要埋葬著兩次世界大戰中歿於香港的將士遺體。場內連綿的白色波特蘭石墓碑間,有花草相隔點綴。從墳場外圍的棗紅彩鐵、翠綠針松,到碑前的橙色射干、紫水竹草,這一切亦是由英聯邦戰爭公墓管理委員會中國、非洲及亞太地區經理張汝強(Derek)親選。

Derek與軍隊結緣半生,年輕時是個華籍英兵,中年以後就轉到墳場守護陣亡士兵。對此,年屆70歲、明年退休的他總是說得淡然:「我打份工咋,冇乜特別。」(歐嘉樂攝)

英聯邦戰爭公墓管理委員會(Commonwealth War Graves Commission,CWGC) 由英國、加拿大、澳洲、新西蘭、印度和南非政府於是1917年組成,總部設於英國。職責為照顧英聯邦於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參戰陣亡人仕,超過23,000個墓地分佈於全球逾150個國家,死者超過1,700,000。營運基金是根據死者數量及所屬國家依比例攤分。

從零學起 十年栽花錬成今日墓園

墓園開初按歐洲總部規定種植北歐品種的花草,但因「水土不服」,場內一片死寂。Derek與同事不忍,遂爭取改種本地品種。由那天起,墓園便成了Derek與同事的種花試驗場。

墓碑四周的花草都是Derek挑選回來,甚至連腳下的草也是他買回來,‎「佢哋有個拉丁文名Axonopus,中文叫地毯草。」(歐嘉樂攝)

「一開頭真係咩都唔識」,於是Derek每逢經過花墟、農圃,看到漂亮的品種,便移植到場內試種,他甚至多番北上到大陸農圃親自採購。耗上十年時間「實驗」,上百種花草最終僅得四分一能適應全天候環境。如今在墓園生存的24種花草,都是不怕風雨酷陽、耐旱耐寒的品種,「你諗吓我哋得5個人,唔可以好似出面花王咁日日淋水」。

Derek最喜歡場內的射干與非洲菊(上圖)。他說,不過現在不是花期,初春才是屬於繁花的季節。(歐嘉樂攝)

曾任軍隊大內總管

然而,今天說得像個專家的他,原來只是半途出家的守墓人。Derek一生曾做了兩份長工,在上山打理墓園以前,Derek在香港軍事服務團(即陸軍)打滾了23年,曾駐守彩虹軍營、昂船洲與添馬總部。當年昂船洲是訓練新兵的陣地,Derek的職位便是任「大內總管」,為新兵提供所需物資。

軍人一般服伍22年後需退役,當年Derek離任在即,獲軍隊同事轉告墓園在報紙招聘員工。1994年,Derek從軍營轉職墓園,但23年軍旅資歷與特級上士(Staff Sergeant)頭銜在墓園並無實際意義。倒是在英軍裏練成的流利英語,協助他順利管理園藝、人事、財務、工程與公關等工作。

Derek的辦公室有一塊香港地圖。他與另外八名同事需巡視全港十多個墓園,管理兩次大戰中死難者的逾6,700個墓碑。(歐嘉樂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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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軍家人越洋來港撒骨灰 只求合葬

在國殤墳場任職24年,Derek說最難忘的工作是士兵家人越洋來港撒骨灰。他憶述,曾有家屬向總部申請,希望把陣亡士兵配偶的骨灰灑到墓前,與士兵合葬。守墓人每每領家屬走到墓前,便知趣地離開,好讓當年倉皇離家、赴港作戰的異邦軍人與家人重聚。

訪問那天,剛好有訪港的加拿大遊客(左),到場悼念加國陣亡將士。(歐嘉樂攝)

場外三旗桿曾惹爭議:死者不論生前階級應一視同仁

不過,戰爭既然是國家層面的利益爭奪戰,陣亡士兵的墳地自然不會只得和平與溫情。國殤墳場停車場曾有三支旗桿,由於墳地有多國士兵,各國曾就爭奪懸掛國旗的位置而引發爭議。Derek指,全球其他墳場亦有類似的情況,「我哋要一視同仁,我唔理佢咩種族,咩階級,或者做到更大更細都係,對一個死者嚟講係冇分別」。 後來,為了避免人類的干戈再度波及亡靈,英聯邦轄下大部分墳場均移走旗桿。

墓園平日人跡罕至。流浪狗不時會走到十字架一帶的平地享受和煦的太陽,它們身旁的墓碑是屬於二戰期間赴港參戰的加拿大陣亡軍人。

墓園與野豬、流浪狗共存24年:點都唔捨得

在天人交戰以外,守墓人還要應對大批野生動物「拜訪」。Derek每次打開辦公室大門,都是一個挑戰,曾有十多次大蛇早在辦公室等候他上班,有時牠們甚至會在抽氣扇脫下蛇皮。大蛇以外,野豬、流浪狗也是墓園的常客。野豬嗜吃植物的根部,每每翻轉墓園;野狗則聯群結隊在十字架下享受和平的日光浴。面對無法溝通的野生訪客,Derek只得嘆著氣重新採購被毀的花草,畢竟園內連草地也是他逐點逐點拼湊而成。被問到退休會否不捨,他起初說,從無自來水到成功改善墳場,他只有自豪與滿足。直至,他帶記者繞墳場走了一圈,守墓人望向遠方還是吐了一句:「都會唔捨得,始終都對咗廿幾年。」

在轉職西灣國殤紀念墳場以前,Derek說雖知世界曾打二場大戰,但到墓園工作後才對戰爭有更深的體會,「淨係英聯邦都死170萬人,你可想而知打仗死幾多人?」(歐嘉樂攝)

獲英女皇授勳 與高錕同屆領獎

守墓人甚少暴露在鎂光燈下,除了他與已故的物理學家高錕教授同受勳的一次。2010年,英女皇壽辰授勳名單中出現了高錕與張汝強的名字,當年高錕因物理學成就獲爵級司令勳章(KBE);守墓人則因多年用心打理墳場獲當局加許,頒發員佐勳章(MBE)。問起受勳往事,Derek說得謙虛,稱自己的勳章其實比高錕低了數級。不過,八年前他攜妻赴英拎取勳章的合照還是被他悄悄擱在簡潔的辦公室窗台一隅。

2010年,Derek曾與妻赴英受勳,他把合照放在窗台,旁邊的金色龍獅為香港軍事服務團的擺設。(歐嘉樂攝)

與軍隊結緣半生,低調的守墓人屢說一切不過是種巧合。Derek活得低調,他笑言:「咁我無能力高調,咪低調做人」。今年的11月11日,其實是他退休前最後一個以公務身份參與的和平紀念日。那天,他如常穿上西裝默默到場,與主辦單位討論把儀式過後的虞美人花環去向。他說其實每年11月都會記起Remembrance Day,今後也會。離別在即,Derek最後的重任則是親自為繼任的候選人面試,為坐了24年的崗位找下一個合適的守護者。

最近Derek買了一部相機,說退休後或許去學攝影。(歐嘉樂攝)

守墓人在墳場遊走多年,百無禁忌的Derek又在墳場看透了甚麼?詳見下篇:【聖誕節】77年前二戰香港的血色聖誕 守墓人:起初不知戰爭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