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輿論場:「萬箭穿心」的方方「冤枉」嗎?

撰文: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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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日記」已經成為武漢封城這段特別歷史中的一個符號。在中國新冠肺炎疫情最嚴重的兩個多月中,中國作家方方寫下的每一篇日記都會獲得巨量的關注,隨之而來的還有激烈的爭議。

而「方方日記」的英文版《武漢日記》未來將由美國出版業巨頭哈珀•柯林斯出版社出版的消息曝出後(一同曝出的還有德文版),中國大陸輿論場中原本對方方的爭議,似乎一夜之間變成了一邊倒的痛批。

亞馬遜網站上的「方方日記」的英文版。(網絡圖片)

尤其是美國《洛杉磯時報》在頭版用相當篇幅介紹方方與未來將出版的《武漢日記》,並在標題上用了「武漢的真理之聲」(Wuhan's voice of truth)的字眼,讓中國網友炸開了鍋:「方方為美國起訴中國提供了第一手資料。」而此前那些對「方方日記」持反對態度的意見,比如「道聽途說,於抗疫無益」、「不符合抗擊疫情時的主旋律,沒有傳播正能量」、「給國家形象抹黑,給政府抗疫添亂,給敵對勢力送刀」、「以偏概全、誤導大眾,居心不良」,甚至加在方方身上「造謠者」、「噴子」、「漢奸」的帽子與棍子,彷彿一下子都獲得了某種不容置疑的正當性,社交媒體評論區常見的留言是「我就說吧,方方就是……」

而近一段時間以來國際輿論對於中國的不友好,從質疑中國援助他國的防疫物資有質量問題,到中國瞞報疫情而拖累世界,再到英國一家保守智庫稱應向中國索賠、美國一些政客鼓動盟友共同發起訴訟……都讓批評方方日記英文版的正當性獲得了某種加成。

連中國大陸以籃球為主業的知名媒體人蘇群,也認為「這個英文版來的太不是時候」。大陸官媒《環球時報》主編胡錫進也不再提一個月前「社會主流應當尊重和包容個人的悲苦、愁悶訴說」的態度,而是告誡方方日記一旦在美國出版,「公眾對她的態度會變得更快」,「希望方方本人能夠更加達觀地面對公眾態度的變化,包括承受各種批評和質疑」。

但輿論場中似乎少有人提出:方方與「方方日記」受到的批評,以及因為英文版而被無限放大的質疑,真的是方方應該承受的嗎?

這先要說回「方方日記」本身。評價「方方日記」,必須要本着亞里士多德「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精神,實事求是的說一句:瑕疵不少,水準一般。「方方日記」顯然不是真的日記(日記之給自己看),不是新聞報道,也不是中國特有的「報告文學」(真實人物+虛構情節),更靠近時事評論,基於新聞,引出觀點。而「方方日記」中所記錄的「事實」,大多是方方從各種渠道「聽說」來的,「火葬場滿地手機」、「廣西去世女護士」等還被發現並不屬實。方方反覆提到的「我的一個醫生朋友」、「我在美國的華人朋友」,到底幾分真實、幾分「託物言志」,同樣令人懷疑。

從文體、嚴謹性等方面,大可對「方方日記」不留情面的批判,但儘管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方方日記」最大的價值,是給處於疫情漩渦中的武漢人民以一份温暖(至少曾經温暖過)和一個情緒宣泄口,也給所有經歷了這場重大疫情的人提了個醒,或者說敲響了警鐘。

「方方日記」德文版也已經出現。(網絡圖片)

方方大概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站在更高的創作層面留下傳世的文學之作,她選擇了像華中師範大學教授唐翼明稱讚她的那樣,當了一名「戰地記者」(水準好壞另說)。同樣身居作家協會的閻連科應該也很能理解方方的選擇,在閻連科看來,體制內的中國作家,在寒冬真的到來時,身上還「多一件人家派發、獎勵的棉襖」,因而「中國文學的癥結並不完全在於人家讓我們寫什麼和不讓寫什麼,還在於我們自己知道應該寫什麼卻偏偏不去寫什麼」。

而方方是挑戰這一既定規則的人,是有意識「把自己的棉襖脱下來」的寫作者。她記錄武漢封城後的一些事件和現象,發表一些個人見解和看法,不能動不動就要求她具有統籌全局的整體性,否則就冠以「是以偏概全,誤導大眾」罪名。儘管這一過程中「方方日記」在文學質量上有了火耗,也產生了方方將所有攻擊她的人都扣上「毛左」的帽子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並不妨礙閻連科稱讚方方「撿起了作家和文學掉在地上的臉」。

很多中國網友對方方「路轉黑」的理由在於,「自家關起門來怎麼都好說,但出去給國家抹黑就是你的不對了」。但這不是誰的母校,只有自己可以罵、別人不能罵,更不能因為她的做法和一些觀點獲得所謂「敵對勢力」的關注,以及擔心日記(英文、德文版)的出版會帶來國際社會妖魔化中國的結果,就惡意揣度她寫作日記的意圖和動機,甚至給她貼上「居心不良」標籤——已經有網友在方方的微博上留言,質問她「方方日記」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美國人在約稿。

內地作家方方。(資料圖片/中新網)

中國媒體人蘇群代表着從國際關係角度思考的理性派,認為「這時候千萬不要給你的國家幫倒忙,無論你的初衷是什麼」,因為「一旦在大國較量中落入下風,造成的人道主義災難更普遍」。有觀點指出,且不說這裏面的邏輯鏈條跨度過大,如果美國人真的拿着「方方日記」作為證據在法庭上指控中國違反《國際衛生條例》,要求中國賠償,那樣的場景究竟「侮辱了誰的智商」?退一步講,即便「方方日記」沒有出英文、德文版,美國等西方國家就不會向中國謀求「第二次庚子賠款」了嗎?

還有評論稱方方是「刻舟求劍」的那把「劍」,讀者已經從一開始的喜歡「方方日記」,到後來「看着看着,覺得哪裏不大對」,而方方這把「劍」為了與反對者爭辯,依然留在原地,拒不承認「今天回頭看時已經意識到的某些缺陷」。這又一次陷入對動機的揣測,況且作品不同於如流水的民意,紮根於其所描摹的歷史土壤中,忠實於所處的歷史語境中,不也是一種本分嗎?

而方方在日記中咬定青山不放鬆的那些反思,比如「追責」,比如「喪事喜辦」,不都是中國民眾最為呼籲,或者在疫情期間屢屢上演的問題嗎?事實上,今天指責方方的人,很可能之前也在李文亮醫生的微博下留言,很可能也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轉載過各種版本的「發哨文」,然而一碰到所謂的「涉外」,就不由自主的「茲事體大」,開始毫無甄別和無限放任的「反對」。這樣的轉變即便不能稱為「雙標」,也一定是不公允的。前蘇聯的倒下,真的是因為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等「負能量」所致嗎?一個真正做到「文化自信」的大國,不會因為國內作家的一部作品在海外出版,而害怕被責難,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在全世界從未發生過。相反,恰如中國作家趙瑜所說,方方日記「在海外出版是一個得分項」,「如果藉此打壓,反而失去大國的國格。」

4月8日,武漢漢口火車站,旅客進站前向工作人員出示健康碼。當日零時,湖北武漢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中新社)

當然,本文無意為方方辯護,在西方陣營針對中國的輿論戰逐漸加碼的背景下,此時出版「方方日記」,多少有作家本人「任性」的一面,而如果「任性」的自由開始有脱離社會同理心的趨勢,意味着方方存在與「知識分子」漸行漸遠的危險(降維成一個普通作家)。作為方方個人來說,不能只停留在日記最後一篇「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的洋洋自得的狀態中,而應該有儘量不讓自己捲入國際角力的防備,保持儘量不被大國博弈當作工具的警惕。

目前曝光的英文版封面上「來自疫情中心源頭的報道」的副標題,以及介紹語「社會不公、腐敗、濫用職權、系統性政治問題阻礙了對傳染病的反應」(social injustice, corruption, abuse, and the systemic political problems which impeded the response to the epidemic),可以看出方方至少需要堅持對英文版、德文版享有終審權,而不是任由出版商夾帶背離作者原意的私貨,這同樣是「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的應有之義。

就在4月9日下午,方方更新了一條微博,援引她的讀者所寫的一篇文章的內容:「我相信一個強大的國家不會因為一本書的出版就坍塌掉,一個自信的政府也不會因為一本書就無端地指責作家。2020年及以後的人民生活狀態,取決於本國與各國政府對待新冠病毒的方式,而非一本小小的方方日記。」

而這條微博所鏈接的文章結尾,似乎是方方借他人之口承認了英文版與德文版將於今年8月出版的事實:「譯本是疫情緩解後出版社聯絡方方老師的,現在還在翻譯中;英文和德文版的封面和簡介沒有事先得到方方老師的過目和同意,方方老師已經讓他們去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