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人生篇】潘迪華一生無悔 畢生收藏將捐文化博物館

撰文:黎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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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黎偉麟
87歲的香港樂壇僅存傳奇人物潘迪華,7月書展前推出了自傳《夢.路.潘迪華》。作風低調的潘姐姐一直沒有做宣傳,《香港01》獨家專訪這位舊上海的貴族,跟她暢談對中華民族的情結、對日本人的愛與恨、少女時代的不羈行為,對追星族的厭惡、對打麻雀的熱愛和一段長達23年的愛情。

2011年的告別個唱,年過80歲潘姐姐仍然有心有力。(受訪者提供)

讀過不少潘迪華的訪問,很容易誤會她是另一位只懂懷舊的老人家。事實上不然,她只是崇優,但思維比不少年輕人更前衛自由。「外出演唱多年,就是學習學習學習。我就是有心,不怕蝕底。如果我不做《白孃孃》,現在應該很有錢啦!但我現在住的屋都是租的,那又如何,反正帶不走的。我受西方文化影響,仔女自己賺自己的。若他們有困難,當然應該支持,但自己奮鬥的成果,他們會特別享受的。」1972年《白孃孃》音樂劇票房平平,加上追求完美的潘姐姐,令她虧蝕90多萬港元,足足是12個麥當勞道的千呎單位,今天成了天文數字。

但是潘迪華無怨無悔,甚至沒有流過一滴淚。我跟她說,如果當年她沒製作《白孃孃》,她今天可能只是另一個普通老牌歌星,我也不會拜訪她,她笑了一笑說︰「無所謂啦!那又如何?今天還不是一日三餐?」

1990年,在《阿飛正傳》中與張國榮合演母子,戲中充滿張力的關係,被認為是現實中潘姐姐與兒子的寫照。(受訪者提供)

「人生於世,短短數十年,錢不能帶走,但如果你做到一點好的東西流傳下去,別人是會記得你的。我希望有人記得︰潘迪華做過一些優質音樂。」潘迪華笑言,從前只知道自己是第一個中國人曾經在西方、中東、近東(如印度、錫蘭、以色列、柬埔寨、黎巴嫩等)那些國家巡迴演唱,但寫書時才發現,她似乎是唯一的一個。潘姐姐慶幸她當時勇敢外闖,因為那是一個人性善良、而且處處都有自己特色的好時代。「今天我都不太喜歡去旅行,處處都一樣模式,危機又多。」話雖如此,2007年,她仍然與一位在港大作客講課時認識的女生一起遠赴古巴旅行,令熱愛拉丁音樂的潘姐姐流連忘返。

上海來的淑女,在近半世紀後回到上海演出。(受訪者提供)

緬懷上海成長的日子

談起在上海成長的日子,潘姐姐一臉緬懷。「十多歲時常常與同學們一起去歌舞廳玩,但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行為已算是很不正規,屬飛女行為。我們其實沒做壞事,只覺得好開心。今時今日覺得小事,但在那個年代已經是很前衛的。」二戰時期,上海雖然淪陷,但潘姐姐家住法租界,並非那末緊張。「1937年上海淪陷,如今看紀錄片覺得很慘痛,但我就說不出當時的慘況,因為我幸運地沒有直接受到太多戰爭之苦。」問她今天會否回上海,她只是淡淡地回答︰「今天的上海的租界仍有一點味道,但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的舊上海了。連北京、香港都是一個樣子,真沒趣!中國的確強大了,但文化方面還未做得好。」

不願逢迎的性格

我提起6月尾《夢‧路‧潘迪華》一書出版後,潘姐姐亦沒有太多曝光宣傳,她說︰「我一向很低調,懶做宣傳(宣傳很辛苦的)。有時出席公開活動,一大群不認識的人找我拍照、簽名,點解要咁做?我問他們喜歡我哪首歌,居然答我《情人的眼淚》(潘秀瓊原唱)。證明很多追星者並不是自己的歌迷,他們只是趁熱鬧,當是一種自己享受的節目吧了!年輕時我心裏會很嬲,現在嚒,還可以應酬一下,哈哈!」不願逢迎的性格,全因潘迪華跟一般歌手的事業路很不一樣。「我23歲結婚,27歲離婚,有了孩子才出道唱歌,已經是大人了,有自己主張,所以不是聽話一族!我經歷得比較多,原則一旦建立了,就不改變的。」低調和不迎合市場的風格,在今次自傳的封面又一次得到展現。「這書的封面相片,本來想用插畫,後來偶然見到小輩朋友拍下在台灣的攝影展覽中的我,那張照片有點似夢境,而我在幻想着出路,就是這個意境對了!我不想用大頭靚相,因為我要別人讀這本書是要關心我所寫的內文。」

編寫自傳期間,潘姐姐思憶起數十年的人與事,尤其對已經離開的媽媽和兒子懷念,她說媽媽是她頭號歌迷。(受訪者提供)

嬲死接了那次演出

潘姐姐的自傳中有兩大部份名為「我是旅行歌星」,整個1960年代,她幾乎都在歐美、中東、東南亞演唱,反而令她的中華民族精神更強。「我在西方吸收很多新經驗,自律自愛,做好自己。

84年中國改革開放我第一時間返回上海演唱。我沒受國民教育,但我尊重自己國家。我要以身作則,讓外國人見到我們唱的流行曲一樣好。」但是中國人的不良一面亦令潘姐姐十分苦惱,除了文革時在外國遇上中國乒乓國家隊,打招呼不獲理睬外,演唱生涯中最不愉快的一次經歷也是因為同胞。「1990年代,到拉斯維加斯登台,我想賺點錢防老。那次真的氣死我,賭場都是大陸華人客,他們很不尊重人,在台下嘈喧巴閉十分混亂。中國人看不起藝人,當我們無到。我氣得回到後台哭,寧可賠錢不唱了!結果由別人先唱,我最後才勉強唱幾首,我嬲死自己接了這次演出。」

1950年的潘迪華,舊上海的淑女。(《夢‧路‧潘迪華》)

藝術人生「兩邊不是人」

小學時,潘迪華在上海經歷日治時代,強制學習日文,她對日本民族也有特別的一番感受。「早年我受戰爭影響,的確對日本民族反感,但其實是年少無知。1970年,東京希爾頓酒店總經理請我去作客,漸漸了解日本民族,發現他們的優點。日本人的團結精神、服從性比中國人要好很多。最初覺得他們一天到晚Arigatou Gozaimasu(多謝),覺得好假。但想深一層,不過是一種禮貌上的習慣。近日我在活動上首次見到陳美齡,真的非常nice,an honest lady。她的禮貌真是日本風,她已經去了幾十年,嫁了日本人,但可惜是常常曲背,但她已習慣了。現在我對日本民族非常同情,他們的國家地理形勢不好,但當年文化上他們已經進步,所以對中國土地有了野心。我後生時也會覺得自己唱得不錯,但為什麼沒別人那麼紅?妒忌亦屬正常。」

在自傳中,潘姐姐提到曾經向邵逸夫自薦幕後代唱電影歌曲,邵爵士卻一臉茫然,只因為他以為她只會唱英文歌,可是後來電視台和電台的英文歌節目又誤會潘姐姐是國語歌手,極少邀請她演出。對於潘姐姐而言,她的藝術人生一直都是「兩邊不是人」。「中國人到今天,形容娛樂是過眼雲煙,其實我們也有好多美好的作品,達到藝術水平。我堅持走高雅路線,結果兩邊不討好,的確是有點辛苦。」那麼她有後悔過選擇這樣難走的路嗎?「我一生沒有後悔的事,好壞都是自己選擇的。我做錯了的事,以後不會再犯,最多一次,再錯是蠢。我也不怪別人,blame別人,自己會更不開心。」潘姐姐自豪地說,她另一優點是很少跟人比較,只與自己比,因此很少不開心。

潘姐姐近照,她指自己十分健康,不會停下對文化藝術的追求。(受訪者提供)

王家衛對音樂有興趣和見解

然而,無論潘姐姐怎樣樂天,經歷《白孃孃》一役,儘管贏得好評,但始終得不到廣泛認同,她的確有點失意了。「這就是為什麼70年代中後期就開始減少演出。《白孃孃》令我很傷,很灰心不太想唱,之後我打好多麻雀。同時又認識了一位不錯的男朋友,於是就一起平平淡淡地過了廿幾年。」直至1990年,王家衛邀請潘迪華演出《阿飛正傳》扮演張國榮的母親,她再度回到公眾目光中。「我根本唔識做戲,只是做自己。後來其他人都是找我做上海女人,我怎樣都無法子擺脫這形象喇。」談到與王家衛合作,潘姐姐說︰「從《阿飛正傳》我就介紹他用拉丁音樂如Xavier Cugat,到《花樣年華》時他跟我熟了,他就用了《Bengawan Solo》,但這不是我特別喜歡的歌,而只是王家衛喜歡,其實他對音樂都很有興趣和見解。」

1998年,潘姐姐才舉辦首次的個人音樂會。本來唱片公司已經談好投資,但後來高層換人,累潘姐姐進退失據。「就算不做都要蝕10多萬,那麼照做吧。結果又一次的虧本,賣座不理想,第一場入座率七成,第二場九成。蕭芳芳、張敏儀、李嘉欣都有來支持。料不到,這次演唱會令外界知道快七十歲的我還是唱得很好,自此開始有人找我登台。」2000年代,潘姐姐進入了她最美麗的黃昏,工作不斷,更認識了眾多年輕人。「年輕時我喜歡跟年紀大的人相處,學習他們的經驗。到了年老,我又喜歡跟年輕人溝通聊天,增加自己的朝氣!」

2010年,潘姐姐到加拿大探望孫兒,現在她已經有兩個曾孫,雖然分隔兩地但仍然十分快樂。(受訪者提供)

對未來已作好打算

潘姐姐從來珍惜自己每一步的腳印,甚至未來也已作好打算。「我的個人收藏將會捐給文化博物館。他們已經有長遠計劃,為本地音樂、電影、流行文化作盛大展覽,我是其中一部份。我的孫子對我的東西開始有興趣,我留下的資料和物件如果博物館不要了,他們會接收。白孃孃和其他歌曲的版權我都安排好了,何必搞到亂七八糟,我知道誰會take care我的東西。我平日很感性,但我在適當時候就很理性!」潘姐姐總結她的演藝夢路︰「我常說自己從來都不是紅星。作為一個偶像,首先是沒有自我,並且必需參與很多宣傳活動,一般的粉絲跟出跟入,我好怕。的確我的粉絲不多,但都是有品味的,彼此交流,一起聊天。」我很慶幸,這天足足與她聊了一整個下午,勝讀數十年書。

最後,潘姐姐總結她的一生演藝夢想 ── 「希望中國現代流行歌曲能成為出口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