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我真的起碼有兩位同事飲了他們口中所謂的鉛水...我在內部已經發出指示，以後任何官員出席公眾的場合，面對同樣的壓力和情況，是不能接受屈辱。他們要維護的不單是他們個人的尊嚴，是特區政府的尊嚴。」——2015年10月，時任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以此回應有立法會議員動議引用《立法會（權力及特權）條例》調查食水含鉛事件。10年過去，部份官僚那種「官到無求膽自大」（爆鑊方知悔恨遲）的傲慢姿態，經歷皇后山邨食水含瀝青事件的教訓，終於有望被現任行政長官李家超一句「我們應該理解居民感受，不但確保水質安全，而且要讓他們喝得安心」打破。

今年5月30日，皇后山邨居民發現食水出現黑色雜質，水務署派員到場了解及取樣調查。5月31日，房屋署引用水務署化驗結果表示樣本水質安全，並已安排沖洗政府喉管。6月1日，水務署透過Facebook專頁交代事件，重申樣本水質清澈、未見供水異常、肯定水質安全。6月2日，水務署署長黃恩諾在電台聲稱還在調查事故原因，又謂已經沖走黑色雜質、水質安全可以飲用、不會危害人體健康、相信問題得到解決。6月3日，居民反映食水仍含雜質，批評主事官員離地、未能釋除居民疑慮。6月4日，發展局局長甯漢豪終於露面，重申正在進行溯源工作、需要認真科學不能求快、希望水質情況持續改善；當日下午，有傳媒委託大學取樣化驗，當晚就有初步結果顯示雜質應是瀝青。6月5日，黃恩諾正式公布有關雜質是瀝青物料夾雜樹脂，又再次強調食水符合安全標準，但明白居民疑慮無可厚非，並認為「自己下次可以說得好一些」——結果引發更多聲音不滿當局漠視民生。

很多人都忍不住問：即使從技術層面證明水質安全，但在觀感上，看着那些黑色雜質，又怎麼喝得下去？假如是問責高官的府邸出現同類情況，署長還能夠如此有底氣地說可安心飲用、局長又能夠如此有耐性地說要慢慢調查嗎？不知局長和局長是否記得：水務署自4月23日更新的香港食水標準之一「食水感官準則」（Aesthetic Guidelines），正正列明「無可見物」，並且強調「水質超過感官準則值一般不會導致健康問題，但可能會導致較差的感官質量」。民生無小事，較差的食水感官質量，自然導致較差的施政觀感體會。

直到6月6日，特首李家超親自出馬，事件才有平息跡象。當晚，李家超在Facebook指出，已經召開高層督導會議（八名問責官員出席），並且強調「處理食水問題，既要安全，又要安心」，又向有關部門作出四點指示、提出十項要求。6月7日，發展局局長甯漢豪帶領水務專家落區調查；水務署加密驗水、洗缸、為住戶清洗水錶；房屋局局長何永賢則表示房屋署聯同民政及青年事務局和民政事務總署召集的區議員、北區三會成員及關愛隊，成功接觸超過850個住戶，大部份反映水質已有顯著改善......相關部門全面啟動，民怨終於稍微緩和。

很多人都感受得到：有了特首的介入，才有了各個部門的積極行動，而橫在居民面前的「食水恐慌」才有所突破。但與此同時，相信很多人都會反問：如果沒有特首的指導，其他官員就不懂得解決問題？區區一兩個屋邨的水質問題，竟然會令人均年薪數百萬元的治港精英束手無策？近年中央一再強調「民生」是香港社會經濟發展的重中之重，但今天香港仍然出現這樣的食水風波，那些特區官員到底是聽不懂，還是做不到，抑或不認同？

這令人聯想起2015年的「鉛水事件」。2015年7月，部分公屋、居屋、私人屋苑、醫院及教育機構，陸續被揭食水含重金屬量嚴重超標。時任特首梁振英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至翌年5月公布調查結果，當中批評水務署、房委會、承建商等集體失職：不但未能確保供水系統使用合規焊料，而且輪流將責任推卸他人。不過，市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此前大半年，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秉持「官到無求膽自大」的自信，把居民要求官員飲用食水以證安全的行徑視為「屈辱」；她又明言，已經下令所有官員面對同樣情況時「不能接受屈辱」，必須維護「特區政府的尊嚴」。由此看來，對那些官員來說，「特區尊嚴」比「民生福祉」重要——不過，「官員飲水」是否足以損害「特區尊嚴」，就見仁見智了。

除了「特區尊嚴」之外，比「民生福祉」重要的，可能還包括「跟足程序」。黃恩諾透露，涉事瀝青源自1987年鋪設的鋼管，而香港自2005年起已經停用有關鋼管，但目前仍有700公里舊式水管使用瀝青塗層。對此，相信不少人又會疑惑：水務署用了20年時間，還未能全面更換所有瀝青鋼管嗎？事實上，早在2014年7月，沙田圍一帶已有多個屋苑發現食水含有黑色微粒，經化驗後證實是老化水管的防鏽瀝青；至2017年11月，筲箕灣愛東邨再發現食水有黑點，懷疑與瀝青有關；到2019年8月，將軍澳也有屋苑發現食水有黑色雜物，其時水務署也是重申瀝青並不影響食水安全；在2020年12月，將軍澳又有水管出現瀝青剝落，水務署再次強調瀝青並不危害健康；直到2022年9月，皇后山邨食水又有黑點，水務署沒有交代來源，但表示已經多次沖洗喉管，並於同年12月加裝濾網。這又難免引人質疑：每每出現食水黑點，而且黑點多數都是瀝青，為何當局只是重申安全和沖洗喉管，未有徹底解決問題？

外界或可從《申訴專員年報2021》關於投訴水務署的個案入手，窺探有關部門的處理程序。年報顯示，專門調查公共行政失當的申訴專員公署，曾經接獲多名投訴人投訴水務署於2019年出現處理不當的同類個案，當中包括一宗在當年8月發生於某屋苑的食水含瀝青事件，而投訴正是指向「水務署化驗食水的外觀、色度、混濁度等，沒有進行合適的食水測試，以釋除屋苑甲居民對含瀝青的食水用作煮食是否安全的疑慮」。公署調查之後表示，如果水務署能於致函該屋苑業主委員會化驗結果時提供有關標準，以及有關瀝青的苯并 (a) 芘釋出量不會因食水加熱而顯著增加的資料，「會有助屋苑甲居民更明白該署的測試如何證明食水安全，適合飲用」；公署又就此促請水務署提示職員，「日後若有類同情況，應向相關人士提供更詳細食水安全標準的資料，亦釋除他們的疑慮。」

當時水務署回應指接納公署建議，並已採取跟進行動——如今來看，大家對於有關行動都不會陌生：先就供水系統出現沉積物進行調查，再修復在屋苑供水點附近出現內壁瀝青剝落的政府供水喉管，並協助屋苑居民沖洗屋苑內部供水系統。這是典型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水務署完成了「調查—修復—沖洗」的既定程序，卻沒有直搗食水屢屢出現瀝青的問題根源——未有全面更換所有瀝青塗層鋼管，難怪「食水黑點」重複出現。至於為什麼「治標不治本」？不難推斷，有關部門的種種程序，都是「事後補救」而非「防微杜漸」；對於更全域或更長遠的水質問題，相信有關部門不會視為己責，也就不會主動擔責。可以預見，假如這種對權力沒有敬畏之心的問責文化沒大改善，即使官員解說再好，當局仍會重蹈覆轍。

幸而，那種官僚姿態，終於有望改正。本周二（6月10日），特首李家超被記者問及當局從皇后山邨食水事件吸取什麼教訓時，他指「應該迅速作出反應」，「應該理解居民感受，不但確保水質安全，而且要讓他們喝得安心。」——這一說法，相比起10年前林鄭月娥之言，更加體現「以民為本」、更能明白市民訴求。中共總書記習近平經常強調各個責任主體必須「強化責任意識」，「知責於心，擔責於身，履責於行」，「不迴避矛盾，不掩蓋問題」；而李家超上任三年推動施政「以結果為目標」，正是努力強化整個政府的擔責意識。不過，香港正值社會轉型的改革時期，特首為此日理萬機，至今只放過兩天全日假期，還望一眾治港精英更加懂得知責、擔責、屢責，別連屋邨食水都要特首如此操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