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行俠．影評】踽踽獨行終歸來

《毒行俠》（The Mule）的預告片調子沉重得很，飾演毒販驢子Earl的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劈頭第一句對白就是：「這是我最後一次了……」難道是弦外之音，預示這是奇連老人家的掩卷之作？

本片是奇連自2009年《驅．逐》（Gran Torino）後，再次自導自演之作。劇本改編自真實事件，講述年屆九十歲的毒犯，由入行替墨西哥黑幫運毒到落網的過程。本以為電影會走悲情路線，因為貧窮而被迫老來販毒，怎料開出來的套路，卻跟預期完全相反。文戲武拍見得多，坦白說，正劇笑拍還是首次看到。

《毒》有犯罪鬥智片的包裝，但無論在角色描寫和敘事節奏上，都盡顯導演少見的輕鬆一面。拋開2003年《懸河殺機》（Mystic River）的壓抑悲情及《驅．逐》的殺身成仁的冷峻風格，這次導演有心打破美國主流奉為圭臬的「政治正確」電影框框：Earl是以事業為先，拋棄家庭的自私鬼，相信「剎那的光輝唔係永恆」，平日醉心栽種毒品「一日茉莉」（daylily），沉迷女體，有意無意間，更會說出帶有種族歧視的話。

編劇Nick Schenk（曾與奇連合作編寫《驅．逐》）對節奏拿捏得非常準，在灰色地帶遊刃自在，即使在了解到主人翁行為舉止思考方式後，反而不覺得討人厭，令觀眾覺得他有幾分可愛，又帶點可憐。Earl是一個依着自己本性而為的人，而且，他不隱瞞慾望，是一個誠實的「老混混」。觀眾未必會認同他的言行，但隨着劇情發展，跟着Earl走下去時，慢慢地便會了解到為何他會義無反顧，犯下重罪，骨子裏，他是純真善良的老人。

Earl雖然曾經有過風光的事業，家庭生活卻一團糟。為了比賽，他竟然錯過女兒的婚禮；為了種花，連婚姻也丟了，他不到失去事業之際，也不反省，老來才後悔。他甘心成為驢子毒販，原來是為了贖罪（雖然首先他想贖回已成「銀主盤」的花圃），「一日茉莉」成為了Earl生命的縮影—即使曾開得燦爛，它也只能爭一日長短。老人家想透過賺快錢來補償無可挽回的日子，愈勤力賺錢補過，時間巨輪卻愈快輾過。奇連借Earl贖罪的過程，講一個杜斯妥也夫斯基（Dustoevsky）式的寓言：干犯法律雖可恥，也不及良心責備。

《毒》同時回應了高安兄弟導演（Coen Brothers）的世界觀。同樣是老無所依，在《二百萬奪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中，置身西部的貝爾警長（湯美李鍾斯飾）尚且能安享晚年，離群索居，但Earl的晚年，只能自力更生，偶爾寄情肉慾，表面上聲色犬馬，實則淒涼落泊。所以，表面看來，它是一齣反傳統的喜劇，但拆開包裝紙後，卻是一個血淋淋的現實故事。本片改編自《紐約時報》的報道《The Sinaloa Cartel's 90-Year-Old Drug Mule》，依照文本對讀，原文和改編後的電影劇本，背景都設定在和美國接壤的邊緣地區，同屬少數族裔與傳統白人交織的故事。

《驅．逐》的結尾，軍人背景的主角華特以死贖罪，《毒》的Earl結局時身陷囹圄，卻因與疏遠的女兒和前妻關係修好而滿足。《毒》是《驅．逐》的變奏版，兩片相距十年，導演似乎看開了，不再執着於「原罪」，懂得享受和家人相處的有限時光。

奇連伊士活憑在沙治奧里昂（Sergio Leone）的「獨行俠三部曲」系列電影中飾演「沒有名字的人」（The Man with No Name）打出名堂，由寂寂無聞的演員，一躍而成炙手可熱的明星，後來更演而優則導，成了荷里活少數特立獨行的「獨行俠」。獨行俠的浪子性格，亦由銀幕延至他的生活。他是美國明星圈中有名的大情聖，情人多不在話下，私生子女亦不少。在戲中飾演Earl女兒的，正是他現實中的女兒Alison Eastwood。

如果《毒行俠》是奇連最後一齣電影的話，那麼，它便是最後一封寫給女兒的情書。透過電影角色的自白，他承認了過去的罪，也透過法庭戲修補了家庭關係。Earl在法庭上被判入獄後，轉身向家人道歉，女兒並沒有怪責他，只幽默地說：「至少我知道你在監獄裏。」一笑泯恩仇，十分浪漫。

嚴尚民影評人、編劇文章散見於各大媒體

上文刊登於第148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月28日），原標題為《《毒行俠》踽踽獨行終歸來》，網上標題為編輯重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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