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基雅維利到《琅琊榜》:為何有那麼多意難平的政治悲劇?

撰文: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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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重讀馬基雅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的名作《君主論》,再次令人生發出不少感慨。馬基雅維利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重要思想家,他讓政治學說擺脱神學的束縛,獨立於道德。他的傳世名作《君主論》在他身後催生了備受爭議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其中一個特點是為達目的而不惜運用有可能背離道德的權術和手段。

站在道德主義者的視角來看,馬基雅維利的觀點時常讓人不適,因為他過於突出人性的陰暗面,過於赤裸裸去強調權術,甚至不惜背離道德。但從現實主義者的視角來看,馬基雅維利的觀點其實是殘酷環境下不得已為之的生存策略。

馬基雅維利說過:「誰是促使他人強大的原因,誰就自取滅亡。因為這種強大是由於他用盡心機否則就是使用武力促成的,而那個變成強大的人對於這兩者都是猜疑的。」這讓人立刻聯想到中國古代一句話: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為劉邦打敗項羽、奪取天下立下不世之功的韓信,儘管是一位古今罕見的軍事奇才,對劉邦忠心耿耿,但仍然擺脱不了被殘害的悲劇。

漢朝開國元勳周勃,本就是和劉邦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後又在呂后去世的緊急時刻削平諸呂,擁立漢文帝即位,穩住劉氏天下,卻被漢文帝猜忌,落得受誣入獄,被獄吏欺辱的下場。周勃的兒子、一代名將周亞夫,在漢景帝削藩引發七王之亂的危難之際平定叛亂,可同樣被漢景帝猜忌,無辜遭受牢獄之災,最終因不堪受辱,周亞夫絕食抗議,嘔血而死。在歷史上,君主猜忌和陷害功臣的悲劇比比皆是。直到進入現代社會,隨着政治文明的進步,馬基雅維利斷言的情況才有所好轉。

西漢條侯周亞夫畫像。(浙江圖書館)

馬基雅維利認為:「佔領者在奪取一個國家的時候,應該審度自己必須從事的一切損害行為,並且要立即畢其功於一役,使自己以後不需要每時每日搞下去。這樣一來,由於不需要一再從事侵害行為,他就能夠重新使人們感到安全,並且通過施恩布惠的方法把他們爭取過來;反之,如果一個人由於怯懦或者聽從壞的建議不這樣做,他的手裏就必須時時刻刻拿着鋼劍,而且他永遠不能夠信賴他的老百姓,而由於他的新的繼續損害,人民不可能感到安全。」這是指統治者應該壞事一次幹完,好事一點一點幹。在中國歷史上,李世民發起玄武門之變,殺害親兄弟李建成、李元吉,並果斷處死李建成、李元吉的兒子們,然後迅速安撫人心,推行仁政,本質上便與馬基雅維利的觀點不謀而合。當然,李世民之所以殺害親兄弟和侄子們,一生都難以逃脱道德指摘,是因為君主專制的困局讓他不得已為之。

與古往今來許多人總是把道德放在突出位置,寄希望君主聖明有所不同,馬基雅維利雖然體認到人們普遍希望統治者應該具有優良的品德,但他認為人類的條件不允許統治者具備、保持太多的美德。他甚至認為統治者如果可能的話,應該保留那些不會使自己亡國的惡行。他寫道:「那些曾經建立豐功偉績的君主們卻不重視守信,而是懂得怎樣運用詭計,使人們暈頭轉向,並且終於把那些一貫守信的人們征服了。」他認為君主不應介意吝嗇之名,不應追求慷慨之名,除非慷他人之慨。他還說,如果君主被人愛戴和被人畏懼不能兼得,那麼與其被人愛戴不如被人畏懼,因為人們冒犯一個自己愛戴的人比冒犯一個自己畏懼的人較少顧忌。他主張君主與其具備一切美德,不如顯得具備一切美德。

為什麼馬基雅維利會這樣認為?因為他過於突出人性的陰暗面。他直言:「關於人類,一般的可以這樣說:他們是忘恩負義、容易變心的,是偽裝者、冒牌貨,是逃避危難,追逐利益的。」在他看來:「群氓總是被外表和事務的結果所吸引,而這個世界裏盡是群氓。」

魏駿傑於劇中飾演李建成,於玄武門之變中被李世民用箭射死。(影片截圖)

在馬基雅維利所生活的那樣一個內憂外患的時代,面對被惡劣的政治生態長期影響的世道人心,馬基雅維利論述的統治術反映了當時的殘酷生存邏輯。這是所有希望政治人物具有優良道德品質的人所不願樂見但不能不正視的現實。從樸素的正義觀出發,人們大多希望為政者具有優良的道德品質,希望正義戰勝邪惡。這確實是世人應該為之努力的方向。但問題在於,古往今來,在世界範圍內,有太多正義被邪惡壓倒的例子,有太多高尚的人物、賢臣名將被殘害,有太多斑斑血淚。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正義並不意味着會勝利,因為人性的陰暗面至今依然存在,因為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仍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着社會運行。馬基雅維利的意義在於他敢於戳破美好的道德幻想,直面許多人不願正視的人性陰暗面和殘酷的權術。

但事有兩面,馬基雅維利的意義所在之處同樣是他問題所在之處,他過於突出權術和人性陰暗面,過於側重政權統治和保有權力而非政治文明。人性深處並非只有陰暗面,並不是所有人都是群氓,人性同樣有光明、善良的一面。更進一步說,一個人來到世間那一刻,無所謂善與惡,善與惡都是後天環境長期塑造的結果。當一個人遇到好的後天環境,成為好人的概率會更大,反之亦然。這說明人性處於變化之中,是可以和整個社會環境相互塑造。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馬基雅維利所看到的人性陰暗面其實是特定時期一個社會的人性中的一個面向,絕非人性的全部。在殘酷、惡劣的環境下,馬基雅維利論述的權術、手段不失為一種生存邏輯,但隨着環境的變化,馬基雅維利論述的權術、手段便有待於反思和揚棄。當然,因為到目前為止,不存在一個對所有人都是好的社會環境,故人性的陰暗面難以全部消除,而政治又因為涉及不同群體、派別的利益之爭,故經常容易把人性陰暗面暴露出來。正因這樣,在人群互制的政治領域,馬基雅維利恐怕難以過時。

《琅琊榜》劇照

在複雜的政治環境下,一個希望成就一番事業的政治人物,不能完全沒有馬基雅維利所說的權術、手段,但又絕不能只有馬基雅維利所說的權術、手段。以幾年前熱播的電視劇《琅琊榜》為例,若一個人過於缺乏馬基雅維利所說的權術、手段,那隻能成為被邊緣化的靖王,但一個人若太多馬基雅維利所說的權術、手段,則會成為令人生厭的梁帝、謝玉、夏江,只有同時具備美德、智慧、權術、手腕的梅長蘇才能力挽狂瀾,剷除奸臣,昭雪冤案,造福蒼生。

在歷史上,不乏靖王那樣滿腔熱血、忠肝義膽之人,卻往往壯志難酬,鬱郁不得志,甚至被猜忌、被殘害。類似於梁帝、謝玉、夏江那樣被權術迷失心智的人,更是為數不少,他們總是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縱使能讓人畏懼,卻難以贏得人心。像梅長蘇那樣同時具備美德、智慧、權術、手腕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歷史上有太多讓人意難平的事。梅長蘇之所以能成大事,是因為他既對人性的陰暗面有充分估計和預防,又總是懷有一片赤子之心,是一個光風霽月的人。他的美德是進行穿透政治迷霧的冷峻思考後帶來的透徹,故既能堅若磐石,又能隨機應變。這和古往今來許多人未經冷峻思考而懷有的美德,在深度和廣度上有根本區別。

從馬基雅維利到《琅琊榜》說明,在人類社會實現大同之前,馬基雅維利將永不過時,但現實社會更需要的是以道馭術,因為若無馬基雅維利的術,若無直指人性陰暗面的冷峻,將難以應對複雜的局面,意難平的悲劇將比比皆是,可若只剩下馬基雅維利的術,人心將容易迷失,一個社會將籠罩在可怕的爾虞我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