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走原居牛.一】梅窩牛 失業逼遷記(上)

撰文:趙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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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窩原居民甘水容認為,人有人的原居民村,而跟着甘氏世世代代在這裏生活的黃牛,也應在梅窩享有原居地;正如梅窩原居民不會輕易舉村搬到元朗或西貢,梅窩原居牛也一定要留在梅窩,這裏是牠們的家鄉。
攝:李澤彤
(此為逼走原居牛系列之一)

甘水容的先祖自明代永樂年間搬來梅窩定居,至今在鹿地塘村住了500多年,世代務農為業。甘水容在1944年出生,那時的梅窩放眼望去全是稻田,他讀梅窩小學,如同每個農家小孩,清晨幫忙種田,有時上山割草斬柴,忙完才去上學。上午上學,下午回家便立即看牛。他家裏有五頭黃牛,那時都叫家牛,大人把早上工作完畢的家牛拴在田邊吃草,他回來,提一個飯壺,把牛帶到山上吃草。

牛通常在三歲開始工作,甘水容會先把一個一邊尖銳的銅圈穿過牛鼻最薄的位置,然後在鼻圈綁上一條繩,帶牛在田裏繞圈,牛通常在三天到一星期便學懂犁田和耙田。他們家種稻米,牛要在春秋二季工作,在農曆新年過後耕田一個月,在夏天割稻後再耕田一個月。直至1960年代後期,他們家也開始種瓜菜,牛就要在十月再工作一個月,那時,他的家裏已有十頭黃牛了。牛不用耕田的日子,小孩通常一大早把牛帶上山,再上學,下課後到山上找回牛群,而牛群其實一直有不用上學的小孩全日看管,到下午五時,他們把牛趕回村裏,分別牽到每家每戶的牛房,牛在牛房前的空地休憩,待農夫吃完晚飯,拍一隻牛起來,其他牛就會跟着站起,各自回到各自的牛房。
 

放牛、騎牛、餵牛

牧牛小孩從不獨自上山,通常是一條村裏的小孩集合起來,再把鹿地塘村的20多隻黃牛集合起來,小孩拍拍其中一隻牛,牛就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然後一整群牛跟着帶頭的牛上山。

每逢假期,甘水容也會在山上看牛一整天,他從不覺悶,只覺山上有很多玩意,可以採花,可以用樹葉吹笛,也可以摘山稔和油甘子來吃,如果夏天太熱,他們就會斬柴搭棚遮蔭。他們也會跟牛玩耍,最常把樹枝平放半空教牛跨欄,也常騎牛,通常騎一至兩歲的牛女,因為牛女乖巧,牛仔總是活蹦亂跳的,騎在上面怕會摔傷。他有時也會把山稔放到一兩歲的小牛眼前,牠們只是嗅嗅,不會吃,因為牠們還未戒奶。

鹿地塘村的居民有幾個放牛地點,春天會到青窩仔,夏天到麼朗,秋天到百富田,都是從梅窩平原走20分鐘路到達的山谷裏的草原,那裏有山有樹替牛遮擋風雨和陽光。甘水容說,牛不喜歡完全平坦的地方,不喜歡無遮無擋的地方。而在冬天,農夫怕山上太冷,且沒有足夠草吃,就把牛留在牛房,把牛房的窗戶與縫隙都密封起來,怕牛冷病。冬日清晨,他們會把之前儲下的禾草拿給牛吃,禾草不夠,就煮番薯粥水,用削尖的竹筒盛粥餵牛。

甘水容的家裏有一頭公牛,如果鄰居想要更多牛隻,他就會把公牛牽到鄰居處,讓牠與母牛配種。每頭小牛出世,農夫都會歡天喜地,因為小牛既是家庭的新成員、新工作夥伴,也是新添的財產,所以農夫會千方百計保護小牛,小牛在一歲前會連同母牛一起留在家裏,不讓小牛有生病或受傷的機會,而小牛與母牛總是形影不離的,如果把牠們分開,牠們會不斷叫喚對方,直至對方回到自己身邊。那時的梅窩非常多牛,但從不會有陌生黃牛誤闖鄰村,因為每個農民都會把自己的活財產管理好。

甘水容從未想過,這片人牛共居的和諧景象,潛藏着非常巨大的隱憂:政府於1957年在大嶼山興建石壁水塘,水塘在1963年竣工,梅窩的水源在山腰被截,河水漸少,不夠水種植稻米了,幸好戰後湧來的內地移民帶來了種植瓜菜的知識,農夫改種瓜菜,但梅窩的水量始終不夠農夫大規模種田。1970年代末期,愈來愈多農夫棄耕,轉到市區打工,農夫失去了「農夫」這職業,與農夫一起耕種的黃牛也失業了,農夫離家便照顧不了牛,不如把牛賣掉?甘水容的母親本來打算把牛賣到長洲宰殺,當時一隻十歲大的公牛可賣500元,可是公牛對着他的母親不斷流淚,她不忍心,不賣了,一隻都不賣,便把十隻黃牛帶到青窩仔放生,希望牛在山野活得自由自在,不用再替人工作。

家牛不願上山

當年鹿地塘村的所有居民都把黃牛放野,甘水容記得,梅窩不少農民也把黃牛放生,然後離家打工。

放走黃牛的第一年,有次甘水容到大嶼山近山頂的地方行山,忽然一隻牛跑上前嗅他、哄他,原來是他以前的家牛,但兩三年過去,他再上山已認不出哪隻是自己的家牛或牛後代。其實,牛不時從山上走回平地,但村民一次又一次把牛帶回山上,梅窩人也不會特別投訴黃牛誤闖民居,反正梅窩仍是一大片農田,即使牛走到碼頭附近,也沒有東西可供破壞,牛只是偶爾吃吃仍在種田的人的農作物。「牛始終是跟人的,當牛發現山下其實也有許多荒廢的農田,有足夠的草吃,牠們就回到平地,不願上山。」

轉眼十年。1990年代,梅窩平地的牛愈來愈多。

歐瑞麟於1989年在梅窩出世,從小到大都住在梅窩,他的家在山上,爺爺是山上種果樹的農夫,種果樹用不着牛,所以他小時候家裏沒有牛,村裏其他同樣種果樹的農夫也沒養牛,他只會在山下遇見牛。他常常見牛,但牛群數量不多,對牛沒特別的愛憎感覺,就像梅窩的麻雀、蝴蝶或各種各樣的生物一樣,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不害怕,也不好奇,不會主動與牛接觸。大概是升中那段日子,他發現梅窩愈來愈多牛,一次在同學家的天台望向荒廢農田,田裏密密麻麻躺着50隻牛,後來牛又大幅減少,他與身邊朋友都猜想:牛是不是去了貝澳?反正他們覺得牛就是四處走的,他當時不知道牛群有自己的漫步路線和生活範圍,梅窩牛群不會無緣無故離開梅窩。

牛始終是跟人的,當牛發現山下其實也有許多荒廢的農田,有足夠的草吃,牠們就回到平地,不願上山。
甘水容

轉眼又是十年廿年,梅窩仍是一片鄉郊景象,但人多了,車也多了,梅窩現在很難找到停車位置,他小時候與朋友玩樂的草地不少已被圍封,他感到梅窩的空間好像縮少了許多。「不知牛會不會不夠地方住?」這是他在2013年才開始思考的問題,那是他修讀廣告設計系的最後一年,正構思畢業作品,他希望作品與自己的生活有密切關係,便上網查找梅窩資料,看看梅窩近年有什麼大事發生。一看才發現,當年梅窩牛隻大量減少原來不是牛群自行搬家,而是漁護署於2005年在梅窩捉走大量牛隻,部分被人道毀滅,而在2006年,政府把梅窩十多隻黃牛捉到狗嶺涌,其中一隻黃牛被捉時受驚跌斷牛角,送到狗嶺涌後失足跌至引水道,不久死亡。他感到非常震撼:為什麼從不傷害人的梅窩牛,會受到人類這樣殘酷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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