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oftopper.上】受夠無味香港 天台危攝發燒友:唔驚有咩好玩

撰文:吳世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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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台上,C較沉靜,不會笑,連眉頭也不皺。他把GoPro相機戴上頭 , 輕身躍上30多層樓高的天台邊緣,來回走一圈,像個夜行偵探,望也不望腳下踩在何處。T則興奮得像猴子,一時跳躍,一時走到再往前一步就會栽頭摔下樓的邊角,讓C幫他拍照。風吹得他們的汗衫像大海波浪。T看到我怕得瑟縮在樓下一角,向我比個搖滾手勢。 那是一種純粹的快樂。
這裏就像一個被增倍放大的攀爬遊樂場——不過它置在高樓之上,而且玩樂的代價是失足而下,一種來得乾脆的死亡。他們叫自己作Rooftoppers——天台危攝者。
攝影:曾梓洋
影片:葉家豪

玩天台(Rooftopping),不能只靠大膽,心還要細。 C跟T帶着我們走入商廈大堂,與保安眼神剛好錯過,再步入升降機。出𨋢後,他們兩人各就各位,一個左一個右,找一道打得開的防煙門。把門打開後,先翻翻巡更簿;走到那道通往天台的門面前,還要靜心思考——那天他們便有一番掙扎,要不要踢開門上的磁貼?警鐘會響嗎?想了數分鐘,T還是把門踢開。警鐘沒響。T說:「通常一個話唔好,都係假嘅,後尾都係會去。」說着自己也覺得好笑。

T說,通常其中一個會退縮,話不要踢門。但想了一會,大家還是決定迎難而上。(曾梓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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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危攝在世界已形成一道偏鋒潮流。潮水漲了就上岸,森林有猛獸就搬進洞穴。同樣地,城市玩厭了就上高空——世界各地的天台危攝者在高樓邊緣單腳企,做瑜珈,甚至從一個天台躍過一個天台,直面死亡。2015年,一個17歲的俄羅斯少年在天台拍攝期間失足,從9樓掉下,即場死亡。同年,一個美國攝影師也從紐約一座52層樓高的酒店天台墮下死亡。

找上他們是因為C一段影片。在某大廈的鋼架外牆,C站在不過幾吋闊的鐵枝上,腳下是因高度而顯得迷你的公路、海港、唐樓。他拿出滑板放在腳下,然後一雙腳站上去——一端尚得那幾吋幼的鐵枝承托,另一端則懸浮在數百尺高空,底下空空如也。現在憶起,他也只是平靜的說:「冇呀,要扶住先做到。嗰時心跳都好快。」這段影片讓他上了國際新聞——英國太陽報、The Guardian、Daily Mail;後來一個視頻網站向他付錢購買影片,至今每個月仍有數百美元嘩啦啦的流入他戶口。那時他才知道,原來賺錢可以好容易。

原來有這麼多雙嗜血的眼睛。他們想看,想看你個人,想看你條命,噗噗躍動的一條生命,行將撲向死亡,但又彈跳回來。

「呢個位先chill。」在天台上的T說。(曾梓洋攝)
鐵梯已生鏽。T只是輕輕的說,不要挨住它就無事。(曾梓洋攝)

「 神經不刺激的話會麻痺。」

上到天台,T和C分別跳上邊緣走一圈,坐在起重機的一端為對方拍照。 「咁樣先chill。 」T看着底下平順展開的海港、唐樓與筆直的幹道,笑說。他看到樓下一層冷氣叢的凹位,轉身就跳下去,腳尖頂着那不過一呎闊的縫隙。我手心沁汗,攝記也不大敢看鏡頭,T卻忽然雙手一推,把自己拉上去了。容乜易啫,他說。

T、C、Steven ,玩天台(Rooftopping)已接近三年。C眼眉細長的,像頭狐。T則眉粗,顱骨高,愛笑,頭髮一時變綠一時變灰。Steven 雙眼深邃,一格格的紋身爬上頸。 三人讀書時便相識。他們踩板、玩天台,叫自己作Young and Dangerous Crew。今年年中,Steven 去了美國行一趟太平洋屋脊山道,浩浩蕩蕩的走上半年。剩下他們兩個常伙拍上天台。

「香港真係幾悶,要搵嘢玩。」T說。以前讀書時,他們已踩着板穿過保安喝罵、人來人往的商場; 或者在山頂盧吉道頭文字D一般直衝下來。 踩板踩得悶時,就夜探鬼屋,闖過達德學校、灣仔紅屋。一班男生在鎖羅盤村一間沒有先人相片的房間瑟縮着睡,過了一晚。

神經不刺激的話會麻痺,他們說。與其不痛不癢的過活,倒不如熱烈的焚燒一場。

有時他們不上天台,改為上山去。(曾梓洋攝)

人很渺小,雨傘運動就像佈景

從前他們踩板,街童一樣地踎街邊。直到C話要上天台。那年佔領中環,他們也有參與,但很快就抽身而出。政治太複雜難懂,Steven 說。為甚麼當初呼召的人會退縮?為甚麼流了這麼多血汗,卻沒有改變? 運動是屬於群眾的,但運動又好像與他們無關。 就在那時,C第一次帶着T走上一個唐樓天台,其實不過是因人太多,想找個位坐下。上到去,原來人和車都像豆點般小,哄鬧的雨傘運動不過是佈景。「幾好feel 喎,夠chill。」T說。後來我問,甚麼是chill和有feel 。 C說,要跟對的朋友一起,不批判也不刁難,不把你逃避的問題挖掘出來。

他們上過香港的許多高處去chill。 比如說,他們沿着青馬大橋的主纜攀爬上去,爬到終點原來有間密室,幾個男生就坐在裏面抽煙,等到日出往自己身上灑下第一道光線。又比如說是新世界中心地盤的起重機。C和T一人上一部,爬上頂端拍攝對方。 起重機身由斜格組成,每次落一格,他們要「稱一稱」個身,跳一跳,才踩落下一格。「都夾硬嚟㗎。」C說。有時不是為了腎上腺素暴升,他們就是要幹盡興的事。有次也不知誰先發起,說要全裸,幾個男生在天台上扒光全身衣服,剩低一個負責拍下他們昂然以裸身面對腳下鬧市的照片。「好free啊嗰次。」T笑說。

在升降機內要裝若無其事。(曾梓洋攝)

接近死亡時刻 腦只剩一片空白

T的答案很短,不須費唇舌的,理所當然的。為甚麼要上天台?「天台幾有feel。」怎樣找天台?「冇㗎。周街行下囉,逐棟逐棟試下囉。」他說。掉下去的話會粉身碎骨,不怕嗎?「就係驚先玩。如果個個都唔驚,就冇feel 啦。」 C則心思細密,腦裡有千百把聲音在轉。「做一個正常的都市人唔得啊,要有啲嘢搞到你心跳,先好玩。」他說。也不是不怕死亡,但不多想。「就係就快死,先知自己仲喺度。」

有時,坐在大廈邊緣的C,內心會有把聲音,叫自己再往前挨一點,多看一點腳下的風景。 「嗰刻我就會知道,唔得,再落去我會死。」他說。 T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則是在港島東區一棟新簇簇的商業大廈天台,他整個人爬出外面,僅得兩隻手抓實外牆邊緣。「嗰次真係有死嘅感覺。」往下望,只見到一雙晃動的腳,和穿越厚厚空氣層才到達的地面。「好似唔駛搭飛機,又去咗天空度咁。」後來,他又試在大廈廣告牌把整個人倒掛,剩一雙腳勾住圍欄,做仰臥起坐。 世界在眼前翻轉,他一下在半空撐起身、另一下把整個人拋開平躺——這樣跟死亡直面的經驗,對T來說卻是純粹身體的經驗。好爽,他憶述,頭腦一片空白。你試過一次就知,他笑說。

在高處的T特別興奮,大步大步走,看著樓下的我們比個搖滾手勢。(曾梓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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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則強調,玩天台不只是上到最頂端心跳狂亂的一刻,而是整個過程:從胡亂闖入一棟大廈,衝上天台拍照,到搭𨋢到大堂推開玻璃門名正言順的離開。「點樣搵到上去,點避人耳目…… 上去個過程都緊張嘅話,玩完落地下會好攰,因為用哂精神同體力,跟住就好滿足咁返屋企瞓覺。」

原來上過天台, 衣服會沾上油漆灰。 我們若無其事的推開商業大廈玻璃門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廁所,洗手洗臉,拍過屁股上的塵灰。C為藏在女廁絕望人龍中的我,遞上幾張沾濕的抹手紙。他後來說,他細心,擅長照顧人。T和C,在地面上,其實也是普通人兩個。跟大部分香港人一樣,他們營役生活,在泥沼中行走,但亦懷抱願望。下集講他們在地面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