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製板工藝】大底相機印報師傅: 歷史淘汰是必然

撰文:陳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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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時今日,出版書刊可單純利用電腦及印刷機編輯印刷;但昔日出版報紙,原來需要先利用大型菲林相機,把內容拍下,再經不同工序,才可以不斷重印出售。製版師傅張先生自1980年代入行,習得傳統製版工藝,當中還包括較少見的陰版方式。
張先生戴着幼框眼鏡,笑得和和氣氣,又帶幾分內斂。「叫我阿張便行。」阿張今年53歲,在1985年獨自從福建來港。「那個年代,香港人工高啊。初時來到香港,沒有身分證的時候,我在製衣廠工作,大概一日賺60元,連加班費差不多100元一日,當時兌換人民幣大約30多元。在鄉下教書一個月才賺30多元。」人生路不熟,加上親戚朋友皆從事製版,因此後來他便順道入行,在《文匯報》的製版房工作,一做便是30多年。
攝影:林振東

阿張仔細地介紹各機器的用途。

印刷業興旺 製版一度吃香

1970年代,香港經濟起飛,教育水平提高,傳播事業(尤其是報業)興旺。雖然1980年代開始進入穩定期,但當時本港仍有97份報章,當中每日出版的中文報章有63份。阿張說:「我入行的時候印刷業最興旺。製版的工資很高,也是很好的行業。」

7月中旬,《港人日報》報館搬遷。由於置在原址的「大底相機」及一系列專業工具在市面罕見,報館主人不忍將其廢棄,積極呼籲有心人接收;也有攝影師向阿張取經,拍下短片記錄昔日報館的印刷過程,以保留珍貴的歷史文化,更引起市民注意。

《港人日報》為少數利用菲林負片製作報紙的報館,阿張亦曾在這裏幫忙。報館採用工業級20x24吋金屬單軌相機,曬版用相機與普通單軌相機不同的是,相機前方設有專門放版的位置,軌道亦較長。阿張表示,報館選用的是最舊、最早期的「橫機」,即稿件要垂直置於鏡頭前方,須佔用較多空間。在1980年代中期,「橫機」已經逐漸被「立機」所取代。

「立機」就像掃描投影機,鏡頭置於稿件之上,善用高度的空間,當時很多報館已經轉用「立機」。阿張說:「因為香港的地方很小、很值錢,『立機』可以省下很多時間和空間。」

報館採用早期的「橫機」,佔用空間較多。

印刷報紙大多使用陽版,因為其工序較為簡單,但缺點是容易損耗,印製10萬份左右便會耗損;而陰版則可以印刷20萬至30萬份報紙,惟程序較為複雜——阿張首先從同事手上收集已排版的報紙內容,在膠片上用暗紅色膠紙遮蓋不欲曝光的地方,然後把整疊膠片一同打孔,以固定位置,才可以放到相機前方,開始拍攝內容。相機的後方就是黑房,可以直接更替和沖曬菲林。將菲林曝光後,便可放入自動沖曬菲林的機器。利用「曬版機」,把菲林的圖像轉印成印刷用的鋅版,再以「沖版機」洗去化學物,並塗上一層水溶性透明膠水,防止氧化和髒污,最後才轉交印刷部洗去膠水和上墨,繼續餘下的工序。

阿張逐一詳細講解每個步驟,卻未失半分耐性,或許與數十年的工作習慣有關。「早期製版還要合成圖片,如果做世界地圖,每一部分也要不同顏色,好麻煩,所以要很仔細。手工作業不會很辛苦,只是很趕,每件事都要趕上速度,還要很認真、很細緻。不然便會很容易出錯,一不小心便會出錯。」

製報工序繁複,師傅須細心工作,避免出錯。
製報師傅通常調整好機器的數值,縮短工序所花的時間。
四盞射燈的作用如相機的閃光燈,置於膠片之前。

日夜顛倒 難忘1997年加班

製版師傅的生活日夜顛倒,深夜工作,白天補眠。「早期做曬版部,一般都是工作5、6小時,有些人工作4小時……後來才規定8小時上班。最初上班是(晚上)11時半,後來改成10時半,逐漸逐漸提前。」阿張說:「上班時間要準時,放工時間沒準時。總之要做完所有工作,有時候做到早上8、9時才放你走。」

製版工夫日復日,年復年的重複不斷,阿張一次最深刻的工作體驗在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我很記得97的時候,解放軍入城,等解放軍進來,等記者拍到照片,等新聞稿出來,印刷出來之後,我才可以走。」

白天除了回家休息以外,兼職是當時行內人所皆知的秘密。而阿張也不例外,他亦曾到五金舖當售貨員。「當時我們的部門有十餘人,當中有6、7人外面有另一份工作。」由於阿張的妻子也會出外工作,他們的孩子有時會交託親戚幫忙照顧,有時由他獨自在家照顧孩子,因此他與兒女的關係更為親密。

談及子女的孩提趣事,阿張又笑得眼瞇瞇:「說起來也覺得好笑,以前孩子讀幼稚園的時候,兒子從來不叫媽媽,而是爸爸、爸爸的喊。」

既然曾在印刷馬報的報館幫忙,阿張平日喜歡賭馬嗎?他急忙搖搖手,「無無無,我從來都沒有買過一次馬。」接着又帶有幾分神氣地說:「不過我贏過一次。」原來是當時一名報館同事邀他一起買馬所贏得的。月薪千元,阿張賭了百元,最後大勝,與同事平分5,000多元。阿張憶述起來,還是說得津津有味。

如今,兒女已然長大,阿張亦於數年前退休。「現在工序輕鬆了,所以我便失業了,已經失業幾年了。好簡單、好現實。在17、18年前,做我們這一行的,已經知道會被淘汰,已有失業的心理準備。」

阿張認為時代變遷,淘汰舊物亦是自然。
沒有捨不得的,不會不捨得那些機器。沒有什麼感覺,這些是必然的。科技不斷先進,淘汰這些東西是必然的。
阿張

世上怎麼沒有後悔藥?

在家鄉的時候,阿張曾是一名教師,主要教授初中數學和中文。由昔日的「人之患」變成一個手工作業者,阿張可曾想過換個工作?「當時我一直沒有想過轉工,實際上有兩次機會可以轉工。」阿張淡淡說起往事,一次是轉職廣告科,阿張自言太老實,不能勝任;一次是轉職當校對,卻教他難以忘懷。「在報館工作約兩年,人事部有找我談過,找我去做校對,實際我都很想做校對。但……介紹我入行的人便會很為難啊!當時多麼艱難讓我去學師。一般來說,製版要3年才可以滿師,因為我勤力,加上主管對我好,兩年便讓我滿師,讓我當師傅……所以我沒有轉職。」阿張走在人生的路,想的不只是自己的將來,還有別人的情義,只好讓當年的夢想慢慢沉在心底。「我從小都喜歡文字工作,也喜歡教書。沒有轉職當然後悔,但沒有後悔藥可以吃了。」

隨着傳統印刷方式日漸式微,舊式專業機械亦買少見少。遇到儀器故障,維修保養亦不容易。報館主人更曾試過尋找美國的退休工程師,只為詢問該機器需要更換什麼零件。

懂得使用那些機械的人只會愈來愈少,阿張可有想過把技術傳承下去?他答得斬釘截鐵,「呢啲無得諗,歷史淘汰是必然的。傳給別人都沒有用,誰還會入行做這些事情呢?」阿張亦言網上新聞已是新興的大趨勢,現在他亦已習慣在網上閱讀新聞。

如今,「大底相機」和它的同伴已交由香港科學館接收,印刷機械則運往澳門,繼續肩負印報的責任。「沒有捨不得的,不會捨不得那些機器。沒有什麼感覺,這些是必然的。科技不斷進步,淘汰這些東西是必然的。」在時代巨輪的轉動下,淘汰舊物的無可避免,一代製版師傅說得淡然,卻隱隱帶點唏噓。

隨着機械老化、故障或廢棄,使用這些儀器的技術該如何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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