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之間因關稅戰而掀起的「稀土vs晶片」無硝煙戰爭，不僅凸顯科技與資源成大國博弈中的關鍵籌碼，也再次把外界目光引向看似不起眼的「工業維生素」——稀土。

「中東有石油，中國有稀土。」

據中國媒體報道，這是已故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在1992年說過的話。

鄧小平或許沒料到，33年後預言成真，稀土成了中國與美國地緣政治博弈的王牌。

中美在4月初上演轟動全球的關稅加碼互咬後，於5月12日在日內瓦談判達成共識，美國將對華加徵關稅從145%降至30%，中國對美加徵關稅則從125%下調至10%。雙方同意關稅戰休戰90天，繼續組建高級別工作組推進貿易談判。

但停戰不到30天，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當地時間5月30日突然發難，在社媒平臺發文指中國「完全違反協議」。財政部長貝森特接受媒體採訪時直批，中國「扣住一些同意出口的稀土」。

中國商務部發言人反指美國「倒打一耙，無端指責中方違反共識」；外交部則指責美國「散佈虛假信息」。

中美雙方對於中國是否完全取消出口稀土管制措施存在認知分歧。美國認為中國同意取消出口管制，但按中國商務部表態，行政審批規定並沒有取消。

中美稀土之戰的另一引爆點是，美國晶片（中國稱芯片）的出口管制措施惹惱中國。美國商務部工業和安全局5月13日宣佈，在全球任何地方使用華為昇騰AI晶片，均違反美國出口管制，招致中國商務部狠批，「剝奪其他國家發展先進計算芯片和人工智能等高科技產業的權利」。之後，美國再出台措施，包括停止對華晶片設計軟件（EDA）銷售。

就在中美雙方過去近一個月持續在經貿、稀土、晶片、中國留學生簽證等議題隔空對罵之際，兩國元首星期四（6月5日）通電，讓雙方緊張關係暫時降溫，兩國也同意儘快舉行新一輪會談。

稀土問題似乎也迎來轉機，特朗普在通話後於社媒發文說，「關於稀土產品的複雜性，不應再有任何疑問」。

中國用稀土牌卡美國脖子

不過，外界一般認為，即便中美稀土之爭暫且平息，中國接下來隨時還會動用這張足以卡美國脖子的王牌。北京能打這張牌，也確實因為它在稀土供應鏈上穩居支配性地位。

國際能源署估計，中國佔全球稀土開採產量的61%，加工提煉產量比例更是高達全球92%。美國地質調查局報告顯示，從2020至2023年，美國約有70%的稀土化合物與金屬從中國進口，包括美國軍工產業也嚴重依賴中國稀土。

中美之間因關稅戰而掀起「稀土VS晶片」無硝煙戰爭，不僅凸顯科技與資源成大國博弈關鍵籌碼，也再次把外界目光引向看似不起眼的「工業維生素」——稀土。

稀土為稀土元素簡稱，具有優異的光、電、磁、催化等物理特性。稀土根據原子量分成兩類，重稀土和輕稀土；重稀土儲量較少，資源豐富的重稀土礦藏就在中國。

稀土是一個由17種元素組成的家族，不同稀土有不同用途，既是半導體重要材料，也應用在電動車和手機等科技產品，在軍事上可提升導彈、坦克鋼材合金的性能。

在特朗普1.0版中美貿易戰中，中國沒打「稀土牌」。 特朗普2.0版再戰，中國貿易談判代表從曾在哈佛大學學習的劉鶴，換成本土出身的經濟學博士、副總理何立峰，對美立場也趨於強硬，且戰術有變。

中國為反擊美國高關稅，在4月初將七類中重稀土列入出口管制清單，並將28家美國實體列入出口管制管控名單，禁止中國出口經營者向它們出口兩用（軍民兩用）物項。被列入名單的，主要是美國的航空航天和國防企業。

在中美日內瓦談判達成共識後，中國商務部表明，出口經營者如需向上述28家美國實體出口兩用物項，可提出申請，「商務部將依法依規進行審查，符合規定的將准予許可」。

換句話說，中國把「禁止出口」改為「審查後准予許可」，並沒有完全取消行政審批規定，一次審批據說需45個工作日。有分析因此認為，中國可借由不透明的行政審批過程，控制稀土出口的份量和速度。

分析：中國認定貿易戰持久　稀土當籌碼但壟斷力不如前

對於為何中國這次果斷打出稀土牌，受訪學者看法趨同：中國認定貿易戰是持久戰，既然不能速戰速決，就須為自己創造應戰籌碼，稀土就是籌碼。

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中心院長、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吳心伯向《聯合早報》分析，中國在特朗普首個任期，主要「寄希望於談判儘快解決中美關稅戰」，不希望打出稀土牌反而導致局勢複雜化，美國當時的對華科技打壓力度也沒那麼重。

吳心伯指出，中國在拜登政府時期其實已動用稀土牌，拜登把科技作為主要抓手，制裁多家中國科企，中國意識到美國將長期打壓對華科技領域，不指望雙方能心平氣和解決問題。

「在某種意義上是放棄了幻想，在拜登時期就開始打稀土牌，特朗普第二任期繼續沿用。」

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研究員宋文笛用八個字，形容中國在特朗普第一任期的迎戰心態：心存僥倖、虛與委蛇。

他說，中國當時認定，特朗普發動貿易制裁只是短暫現象，只要在個別議題上向美國妥協，即可平息貿易戰。有了與特朗普第一任期的交手經驗，中國基本確定貿易戰實為「長期辯證持續交手的過程」，也摸透了應對特朗普的方式，「不是卑躬屈膝或妥協退讓，而是威懾與談判」，於是把稀土當做談判籌碼。

不過，宋文笛評估，中國稀土牌的攻擊力不及五六年前，因為越來越多中國以外國家在加速構建稀土產業鏈，中國雖然仍有極大主導優勢，但壟斷力不如前。

吳心伯則認為，稀土牌肯定打到美國「七寸」，否則華盛頓不會急於在日內瓦與中國談判，爾後又氣急敗壞抱怨稀土快要斷供。

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院長朱鋒也認為，北京實施管制稀土出口措施，確實給美國和盟友帶來壓力。

一大例證是，美國車企近日抱怨稀土磁鐵短缺致車廠瀕臨關閉，而稀土磁鐵產業鏈條就由中國牢牢掌控，全球90%稀土磁鐵在中國生產。

稀土牌vs晶片牌　中美朋友圈成關鍵

中國對美打稀土牌的軌跡，有濃重的美國對華「晶片牌」影子，出牌邏輯和後續攻防，幾乎同出一轍。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拉惹勒南國際研究院副教授李明江分析，兩者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如美國的晶片即便受到出口管制，最終也能流入中國，中國稀土也能通過各種規避方式流入美國。

他說，這都源於國際貿易買賣方眾多、買賣路線紛亂，存在很多出口管制堵不住的漏洞，美國甚至還可以從第三地採購中國製造的工業產品，將之拆解後，重新提煉產品所含稀土成分。

中國的稀土牌能否持續發揮殺手鐧威力，關鍵就在於，美國能否通過第三國「洗產地」，再把源於中國的稀土輸入美國。

李明江和宋文笛均指出，中美博弈關鍵時刻，誰的朋友圈更大，誰就佔上風。宋文笛說：「看有多少朋友可以幫你一起『洗』。」

李明江認為，美國在朋友圈方面比中國佔優，因為採購大量稀土的國家基本是發達國家如歐盟和日本等，它們大部分也是美國盟友。宋文笛則認為，美國原有朋友圈優勢已給特朗普高度不確定性的作風給玩壞。「一些人可能覺得，跟美國做生意，風險還大於中國。」

對於中國稀土可能轉手流入美國的說法，吳心伯堅持，當下不存在這種漏洞。他說，中國出口商按規定一律須向商務部申請許可證，審批之後才可以出口稀土，出口商也都必須清楚填寫所有信息。

「出口到哪裡、最終用戶是誰，都要寫清楚，要防止名義上出口歐洲，實際上一轉手到了美國。所以你得把信息寫清楚，商務部就可以決定，批還是不批。」吳心伯補充，出口管制的做法是跟美國學的。

中國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發展研究所研究員、前副所長丁一凡則稱，中國可以追蹤稀土出口後的路徑，一旦查到哪個國家轉賣給美國，就不再批准賣給該國，甚至可以嚴格規定，「只在特殊情況才賣，否則都不出口」。

中國曾因海域紛爭，在2010年禁止向日本出口稀土金屬，禁運持續七個星期，引發全球關注。

李明江評估，中國不會走向全面禁止稀土出口的極端，因為全面禁運將引發歐洲、日韓等國家反彈，中國得承受這些國家報復的壓力。他認為，如果只為針對美國，中國確實可以全面追蹤出口稀土路徑，但執行成本高，也堵不住全部漏洞，因為國際經貿買賣方數目實在太龐大，「很難想像中國商務部對數千家企業時時刻刻跟蹤」。

宋文笛也判斷，中國打稀土牌「不是要一招見血打傷美國」，而是要威懾對手，爭取在談判中站個好位置。

中國嚴防稀土非法外流

十幾年前，中國犯罪團夥走私稀土極為猖獗，一度削弱中國稀土出口限制的成效。這次與美國槓上，中國多地加強管控，嚴防稀土非法外流。

《證券時報》報道，中國國家出口管制工作協調機制辦公室《加強戰略礦產出口全鏈條管控工作總體部署》近日印發實施，明確要求包括稀土等戰略礦產從勘查、開採到出口全鏈條強化監管。

貴州、湖南、廣西、廣東、江西及雲南等省區有關部門均表明，將做好國家戰略性礦產的開採和出口等工作。

香港《亞洲週刊》引述可靠消息稱，廣西自治區政府主席藍天立在任上被查，因涉及「盜採、走私出口國家戰略物資」等嚴重違法行為，性質非常嚴重，中共高層以「通敵」定性。

稀土與晶片下階段對決　預料「不會鬆只會更緊」

在下一階段中美貿易談判中，一般相信，美國將要求中國取消對稀土等關鍵金屬的出口管制；中國則將爭取美國放寬高端晶片的出口管制，這對中國發展人工智能和軍事發展至關重要。

對於中國稀土決戰美國晶片的角鬥將如何演變，吳心伯說，各讓一步是對雙方都有利的最好結局，但他評估美國對晶片管制，「只會更緊、不會鬆」。

宋文笛則判斷，在稀土與晶片之外，接下來兩至三個月，中美還會高調宣佈更多針對個別產業的制裁措施，但很大成分是「假制裁、真表演」。

「當雙方磕磕碰碰最終達成協議時，兩邊都會取消那些制裁並聲稱取得勝利，因為成功說服了另一方取消制裁，即便那些制裁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只是恢復原狀罷了」。

美國短期難擺脫　中國壟斷稀土格局

特朗普早在總統第一任期內已意識到，在中美地緣政治博弈中，中國對包括稀土在內的全球礦產供應鏈佔據壓倒性支配地位，對美國軍事與工業發展構成巨大風險，甚至可能侵蝕美國國家安全。

他在2020年以美國對外國關鍵礦產（包括稀土）的依賴為由，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並授權使用《國防生產法》來加快礦產資源的開發。

為擺脫中國的壟斷制約，特朗普還「相中」烏克蘭和格陵蘭。

美國和烏克蘭在中美關稅戰白熱化之際，於4月30日簽署協議，雙方同意共同開發烏克蘭的能源與礦產資源。特朗普也多次喊話要買下格陵蘭島，如此執著的背後原因是，格陵蘭島蘊藏豐富稀土資源。

在拜登政府時期，美國與13個盟國及歐盟委員會組成「礦產安全夥伴關係」聯盟，旨在打造多元化關鍵礦物供應鏈。

學者：稀土難開採與提煉　中國相關工業由政府主導

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系助理教授奧茲登-施林格（Tom Özden-Schilling）分析指出，稀土並不一定稀少，困難在於開採和加工提煉。他正在研究澳洲、馬來西亞和美國在關鍵礦產勘探及科學發展領域的全球擴充計劃。

他說，中美之間的主要差別在於，中國長期以來有一套政府主導的工業政策，企業因獲政府支援，在產業鏈各個環節即便虧損也照樣運營，並建立庫存儲備。美國過去也有過由政府主導的稀土生產與提煉工業政策，但自從這些工作外包後，美國就沒有再制定相關政策，也就難以在國內建立自給自足的產業鏈條。

目前，連美國唯一在運營的加州芒廷帕斯（Mountain Pass）稀土礦也將稀土出口到中國提煉。

與此同時，由於中國長期壟斷產業鏈，一旦發現其他國家的稀土新項目具發展潛能時，它可以自行壓低稀土價格，導致其他國家難以競爭。 奧茲登-施林格說：「這是美國人、澳洲人和加拿大人經常抱怨的。中國實際上是迫使這些國家和項目，效仿它過去數十年的做法，即為了啟動項目，在初期階段承受巨大虧損。」

他評估，除非美國政府和企業出現重大心理轉變，變得更有耐心，能夠忍受一段時間不會有巨額利潤，「否則很難想像目前這種中國壟斷的格局，在我有生之年會改變」。

美國智庫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中國氣候中心主任李碩也分析，中國稀土的支配地位難撼動，其他國家需要持續多年的完整策略，涉外交、商業等方方面面關係要理順。更關鍵的是，政府須介入扶持產業。

彭博社則引述策緯諮詢公司專注於供應鏈研究的副總監庫姆斯（Cory Combs）評估，美國想要擺脫對中國稀土依賴，還需10年時間，而中國企業已經開發出大多數美國晶片的有效替代品，「中國在這場對峙中正在取得進展」。

本文獲《聯合早報》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