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伊拉克後阻北約再擴:土耳其何以在俄烏衝突下左右開弓?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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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烏衝突既是大國博弈場,也是各區域強國謀求利益的操作支點。

在中東海灣地區,沙特阿拉伯與阿聯酋並未全然回應美國的石油增產需求,也拒絕將俄羅斯踢出石油輸出國組織及產油國盟友(合稱OPEC+),更未參與對俄製裁,沙特甚至傳出將以人民幣定價部分石油出口的消息,可謂打了美國的戰略盤算一耳光。

對沙特在內的海灣國家而言,美國仍是其最重要的區域安全夥伴,但如今「重返亞洲」已成定局,印太區域才是美國往後的經緯重點。在此境況下,海灣國家雖不至於立即棄美而去,卻將在國家利益考量下,增加與其他域外大國的往來,以分散過度選邊的地緣風險。此次俄烏衝突中沙特與阿聯酋的中立表現,便反映其與俄羅斯日漸緊密的互動,以及冷戰以降中東秩序的再更迭。

而在南亞大陸,印度的立場堪為指標。早在2月24日戰爭爆發之初,其便不參與對俄製裁,更趁俄羅斯能源出口價格下跌機會,擴大進口俄羅斯原油。俄烏戰爭開始不過月餘,其便已購買1,300萬桶俄羅斯原油,幾乎趕上2021年全年度的1,600萬桶之數。

印度如此作為,除因極度仰仗俄羅斯軍火,也是意在強化自己擺盪印太的「棋手」身分。若印度選擇受美調度、制裁俄羅斯,便可能促使莫斯科進一步靠向北京,如此一來面對中印邊境衝突議題,印度便多了份戰略風險,畢竟其不能確保俄羅斯會否一如過往,維持不干涉的中立角色;若印度繼續與俄羅斯的戰略合作,反而能獲得美國重視,增強自己的戰略籌碼。在此情境下,與俄合作成了印度用以抵銷美國擺佈的槓桿,拒絕美國則成了印度用以要價俄羅斯的根本。歸根結柢,印度仍是將國家利益放在第一順位。

而在歐亞之交,也有一區域強國藉着俄烏衝突爆發,開始了地緣上的左右開弓,那便是土耳其。

2021年12月6日,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訪問印度,於新德里與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會面。(AP)

從伊拉克到北約

首先,是對伊拉克北境的跨界攻擊。

當地時間4月18日凌晨,土耳其國防部長阿卡爾(Hulusi Akar)宣佈,對伊拉克北部的邁提納(Metina)、扎普(Zap)和阿瓦辛(Avashin)等區域,發起新一輪針對庫爾德工人黨(PKK,簡稱庫工黨)的跨境軍事打擊,代號「爪鎖行動」(Operation Claw-Lock)。

此次行動中,土耳其首先出動F-16戰機和「安卡-B」無人機,對庫工黨營地實施大規模空襲,接着派出土軍精鋭第5突擊旅,搭載「黑鷹」直升機深入庫工黨腹地實施特種作戰;與此同時,土軍地面機動部隊亦從土伊邊境出發,沿E-90高速公路向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簡稱伊庫區)實施穿插,企圖包抄庫工黨根據地。

由土耳其的部署行動觀之,其最理想目標應是控制伊土口岸,創建「安全區」與永久軍事基地,進而打通此處與敍北土控「安全區」的實質陸橋,以將庫工黨勢力拒阻於土耳其境外。然因庫工黨擁有豐富山地作戰經驗,土耳其或將在此陷入持久戰,只要庫工黨能撐過9月,伊土邊境的山區將被秋冬的雨雪籠罩,土軍恐會被迫撤出。時至今日,「爪鎖行動」仍在進行,土庫雙方皆有戰鬥人員傷亡,實質戰果則尚未對外發布。

而打擊伊北庫工黨外,土耳其又在芬蘭、瑞典加入北約議題上,積極向美歐要價。

2022年5月16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於安卡拉總統府參加儀式。(AP)

早在5月13日,芬蘭與瑞典尚未正式表態前,土耳其便公開反對兩國加入北約,並於16日提出兩大關鍵要求:芬蘭與瑞典應停止對庫工黨的支持,且美國需解除對土耳其實施的武器出口禁令。而針對所謂「芬蘭與瑞典支持庫工黨」的指控,土耳其亦加以說明:第一,芬蘭與瑞典分別庇護有6名及11名庫工黨成員,「其可能與現居美國、策畫2016年政變的居倫(Fethullah Gulen)有聯繫」;第二,2019年庫工黨支持者曾在瑞典一家購物中心內,舉行支持居倫的集會,但瑞典警方並未加以阻止。

5月18日,芬瑞兩國提出正式申請後,土耳其仍未改變立場,而是再次重申己方要求,並表示「不必派代表團來說服土耳其」。而因北約增加新成員,需要成員國一致同意,故土耳其如此「一夫當關」,確實引發了美國與芬蘭、瑞典的多重驚詫。美國白宮發言人普薩基(Jen Psaki)便表示,華盛頓正在「努力釐清土耳其的立場」;芬蘭總統尼尼斯托(Sauli Niinistö)亦指出,自己曾在4月同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進行交談,但彼時後者並未向其提出類似要求。

眼下各方協商仍在進行,據《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報道,土耳其已在18日的北約大使會議上表示,「仍需解決一些與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有關的問題」,談判程序由此受阻。

芬蘭總統尼尼斯托(Sauli Niinistö)和芬蘭總理馬林(Sanna Marin)2022年5月15日在赫爾辛基出席記者會,宣布芬蘭的國安政策決定,兩人稱芬蘭總統和政府外交與安全政策部長級委員會批准芬蘭加入北約(NATO)的申請。芬蘭國會16日開會審議芬蘭加入北約的申請。(AP)

土耳其的地緣盤算

而綜觀土耳其上述表現,可謂是利用俄烏衝突的持久未決,趁隙推進自己的地緣規劃。

在攻打伊拉克北境議題上,土耳其着眼於自己的一貫目標:在土耳其周遭創建「安全區」,以拒止庫爾德分離勢力的滲透威脅,同時遣返部分滯土難民。然這一目標,過去往往要受其餘域外大國掣肘。2019年10月,土耳其趁着美軍大舉撤離敍利亞,發起代號「和平之泉」(Operation Peace Spring)的跨界軍事行動,南下打擊敍土邊境的庫爾德勢力,但在推進過程中,遭遇了敍北俄軍的猛烈回擊。最終土耳其其雖成功劃出隔開本土與羅賈瓦(Rojava,敍利亞庫德族政權)的安全緩衝帶,卻不得不接受必須與俄軍在敍北共存的現實。

但此次跨界打擊伊拉克北境庫工黨,圍繞土耳其的國際情勢便有利許多。首先,眼下美俄戰略焦點皆在烏克蘭,美國即便可以東西分心,印太的重要性也勝過中東,土耳其此時動手,便可將大國掣肘的程度降到最低;第二,土軍此次行動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伊拉克政府的默許,以及伊庫區當局的支持。前者向來對北部的庫爾德勢力鞭長莫及,後者雖為庫爾德勢力一員,卻對庫工黨的盤踞有所提防,故「爪鎖行動」發起後,伊庫區政府便公開宣稱,此次軍事行動是伊庫區與土耳其決定「加強合作以促進安全與穩定」的結果。

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在此前《經濟學人》專訪中批評土耳其貿然打擊敍利亞境內庫爾德人的行為,並將此作為「北約腦死亡」的案例之一。對此,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左二)憤怒批評馬克龍,直言「你才應該去檢查自己是否腦死亡」。(AP)

而對芬蘭、瑞典加入北約的「一夫當關」,土耳其的謀算反與庫爾德議題無關,甚至也並非真要阻止兩國加入,而是要以「阻止北約再擴」為籌碼,營造自己的歐亞「棋手」身分。

平心而論,要求引渡海外庫工黨、居倫組織成員,雖是土耳其持續的對外主張,卻鮮少在近年成為外交議題,且居倫本人長期流亡美國、受到政治庇護,兩相對照下,芬蘭與瑞典庇護的十餘名庫工黨成員,其重要性可謂微不足道。土耳其會在此議題上發難,其真正目的仍是打亂美國佈局,迫使後者答應土耳其的一系列要求,從解除對土耳其的武器出口禁令、增加經貿投資,到恢復因土耳其購買俄羅斯S-400導彈防禦系統,而被終止的F-35戰機訂單。

雖說從現實角度來看,芬蘭、瑞典與美國恐怕無法全盤答應,但即便只有部分讓步,對土耳其來說都是額外的戰略收益。2023年土耳其即將舉行總統大選,眼下埃爾多正安臨大規模通脹、物價持續走高的內政困境,如若此時美國能解開武器出口禁令的枷鎖,對土耳其的經濟挹注亦是不無小補。此外土軍如今正在伊拉克北境作戰,介入北約議題將使土耳其擁有地緣棋手身分,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美俄的共同爭取,更有助於鞏固隔絕大國掣肘戰場的外部環境。

綜觀此次俄烏衝突,美俄雙方皆對土耳其有所倚重。布查事件爆發前,土耳其便曾主辦多場俄烏外交談判;北約再擴議題發酵後,土耳其又藉此開始了雙面要價。歸根結柢,土耳其特殊的戰略位置與北約成員國身份,使其在美國和北約的對俄博弈中,意外獲得樞紐地位,並有了推進「安全區」的新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