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重演美式國會暴亂　總統盧拉與拜登同病相憐？

1月8日，以千計的前總統博爾索納羅（Jair Bolsonaro）支持者集體攻入首都巴西利亞（Brasilia）的國會、總府辦公室和最高法院三大權力中心，進行大肆破壞，部分名貴藝術品被毀、財物被盜。上周才宣誓就職的新任總統盧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將巴西利亞安全事務緊急收歸聯邦政府管轄並派出軍隊支援後，暴亂份子在當日傍晚才被清走，政府也同時逮捕了數百位涉事人士。美國國會暴亂兩年之後，同一劇情竟在巴西上演。

這次事故，其實並不讓人意外。右翼前總統博爾索納羅2018年上台以來就有「熱帶特朗普」的稱號，2022年總統大選之前，也像特朗普一般毫無證據地質疑巴西投票機器的可靠性，渲染選舉舞弊論。在去年10月30日次輪投票以輕啟差距落敗之後，博爾索納羅未肯認輸，卻保持低調，其後來向選舉法院以投票機器不安全為由要求取消大量選票的申索，也很快被駁回。

博氏放棄抗爭　支持誓不罷休？

在盧拉本年1月1日宣誓就職之前，博爾索納羅也似乎放棄了「繼續抗爭」的意志。雖然他拒絕跟從政治傳統將總統飾帶親身交到繼任人手中，跟特朗普一直拒認敗選一般，但博爾索納羅卻選擇在其總統任期的最後時刻離開巴西，避走美國佛羅里達州（Florida），更有報道指他正向意大利駐巴西大使館為他自己及家人申請公民身份，希望能到與巴西沒有引渡條約的意大利退休，以避過未來針對他有關宣揚新冠疫苗陰謀論等各種調查可能引發的潛在控罪。（博爾索納羅因其祖父來自意大利，曾獲其祖藉小鎮給予榮譽市民身分。）

［下圖：國會暴亂爆發後，身在佛羅里達的博爾索納羅在Twitter上間接批評事件，聲稱這一次像左翼2013年及2017年「入侵公共建築」一般的行動，並不是民主的一部分。］

在離開巴西之際，博爾索納羅呼籲其支持者「尊重慣例和憲法」，稱「巴西不會在1月1日（按：盧拉宣誓之日）滅亡」，並指出「我們要不就活在民主國家之中，要不就不活在民主國家之中」「沒有人想要一場冒險」。此等言論顯示出博爾索納羅有心為其煽動多年的民情降溫。

然而，深信博爾索納羅「正邪之爭」論述的民族主義者、保守派或福音派選民，對於「糾正」選舉結果的堅持，比博爾索納羅本人還要熱切。部份人甚至認為，即使博爾索納羅不再爭取改變選舉結果，他們也要繼續阻止被博氏渲染為共產主義者的盧拉上台。

在選舉後一度在全國堵路的右翼選民，近一個多月來已將陣地轉移至巴西各地軍營，要求軍隊介入推翻選舉。雖然人們一度擔心軍人出身、對巴西軍政府管治時期多有稱頌的博爾索納羅會嘗試發動軍事政變，但軍方至今也不為所動，顯示出其對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民主體制的尊重。

可能是因為盧拉已然宣誓就職、人們都知道推翻選舉的運動大勢已去，博爾索納羅的支持者才會選擇在1月8日發動對巴西利亞三權廣場（Praça dos Três Poderes）的進攻。1月8日是星期日，法院不辦公、國會不開會、總統也不在巴西利亞，此時發動進攻，與2020年1月6日企圖阻止總統投票結果確認的美國國會暴亂相比，只能算是一種情緒發洩。

「熱帶特朗普」為何比特朗普還要失敗？

雖說特朗普2020至2021年嘗試推翻選舉的一系列行動最終未能成功，只搞出國會暴亂的大亂，但博爾索納羅從特朗普身上照抄過來的劇本，可算是比特朗普演得還要差。

箇中原因，是巴西的全國政治，並沒有像美國一般根深蒂固的兩黨制。雖然2020年的總統選舉從始至終也是博爾索納羅和盧拉的兩人對壘，其他候選人全屬陪跑，但國會兩院卻呈現出完全不一樣的面貌。例如盧拉的工人黨（PT）在眾議院513席之中只得56席，博爾索納羅所屬的最大黨自由黨（PL）也只得77席，而過半數議席也在被歸類為「中間派」（Centrão）的十多個政黨手中——連自由黨本身也屬於中間派，部分議員也將向盧拉「投誠」。

這些「中間派」政黨幾乎沒有任何明確的政治理念，只求所屬選區甚至是個人的利益，因此一直以來也是總統可以利用國家資源收買的對象。從負面的角度來看，這造成了巴西的「分豬肉」政治。以政治素人反貪腐旗號上台的博爾索納羅，最終為收買國會支持，也推出了佔政府自由支配預算近四分之一的所謂「秘密預算」，供議員們所用。

而選舉期間反對「秘密預算」（最高法院上月也判定此舉違憲）的盧拉，如今也正與在博爾索納羅任內一直被「收買」的眾議院議長利拉（Arthur Lira）商討未來「秘密預算」會以何種方式延續。盧拉也特別新增了14個內閣部長職位，用以拉攏這些中間派政客。

但從正面一點的角度來看，這種「明買明賣」的政治，卻使民情兩極化的巴西有了一種來自政治階層的穩定力量。事實上，一直幫助博爾索納羅壓下國會中上百個彈劾提案的利拉，就是最早恭賀盧拉勝選的巴西主要政客之一。

另一方面，巴西的法院法官雖然沒有美國一般保守黨和自由派的明確分野，但在博爾索納羅的極端政治之下，也一直讓人有感站到了盧拉一邊，使博爾索納羅質疑選舉的把戲更難有效發揮。

2021年因程序不公問題免除了盧拉貪污控罪的最高法院，向來反駁博爾索納羅的選舉舞弊虛假資訊不遺餘力，與博爾索納羅一派的政客經常發生衝突，也被博氏本人公開批評。在總統兩輪投票期間，一位一度被最高法院在「反民主網軍」調查中下令拘捕的前國會議員就曾向前往逮捕他的警員開槍和投擲手榴彈；同時，一些親博爾索納羅的YouTube頻道被法院要求「去收益化」；在次輪投票前一周，盧拉也獲法院給予更多的電視宣傳時間。

對於選舉事務有最終決定的選舉法院當中7位法官，也有3位來自最高法院。博爾索納羅11月的選舉申訴，最終不只被駁回，還遭法院以其「惡意」申訴為由判罰相當於3,400萬港元的款項。

而剛好在盧拉上任之前，最高法院也透過兩個判決使其施政更為順暢。首先，法院判定上文提到的「秘密預算」違憲，使盧拉更有本錢向利拉等國會「中間派」重談新的合作條件。同時，法院也暫時容許對貧窮家庭的每月福利援助不受憲法開支上限管豁，變相使盧拉一上任就有了更大的財政空間。

在這次國會暴亂之後，最高法院也迅速介入，將選舉期間支持博爾索納羅的巴西利亞聯邦特區首長羅查（Ibaneis Rocha）停職90日。頒布此決定的正是一直被博爾索納羅公開攻擊的巴西最高法院大法官莫賴斯（Alexandre de Moraes）。他指責羅查疏忽職守，甚至有可能「參與或故意忽視」暴亂，在日前有過百架大巴被准許進入巴西利亞之際卻沒有派警方監督，有「恐怖分子和罪犯」得到警車護送到現場，警方也沒有展示出合理的抵抗。

主流政客和法院都大體站在盧拉一邊，博爾索納羅當然就無從發揮，只好避走他國。

政治分裂「未解決」

雖然盧拉此刻總算是坐穩了總統之位，但從博爾索納羅支持者猛攻國家機要重地的激憤來看，民意中的政治分裂遠遠尚未平服。此前球王比利（Pelé）離世，分析者一度以為這會讓巴西民情短暫團結起來。但是這個願望並沒有成真。

盧拉重歸總統之位的一大要務，就是要重新修補國家的政治分裂。即使他至今未減對於前任博爾索納羅的批評，如今也將國會暴亂的參與者形容為「新法西斯」，但畢竟盧拉2010年兩屆總統任期結束之際，他的民望仍處於八成的極高水平，如果巴西有一個政客能重新將國人團結起來，這個人大概非盧拉莫屬。他宣誓就職之後，並沒有下令清掃繼續留守在全國各地軍營外呼籲政變的博爾索納羅支持者，也可見他本人也有克制地處理敵對民意的意圖。

在其勝選後的形勢發展來看，盧拉的開局其實是不錯的。憑着去年博爾索納羅的派錢政策，以至大宗商品價格上半年的高企，巴西經濟增長較佳，而巴西貨幣雷亞爾（Real）即使全年來看也是少有對美元升值的貨幣。同時，巴西的通脹率也重新回落到單位數的水平。在政黨紛紜的國會，盧拉並沒有遇上預期中的反抗，更在他上任前通過了能讓他得到更大財政空間的憲法修訂。

而經歷過4年「博爾索納羅之亂」後，國際社會普遍歡迎盧拉執政，其保護巴西熱帶雨林的政策，不只使他變成了去年埃及COP 27氣候峰會的明星，更能吸引外國援助和投資，甚至可推動落實「南方共同市場」（Mercosur）與歐盟的自由貿易協議。

這一場最終沒有帶來任何實質政治大變的國會暴亂，也將使全國頭面政客不得不擺出「求穩定」的姿態，有利盧拉爭取他們的支持。

這個看似正面的開局，讓人想起2021年初的拜登。盧拉當選前經常將自己的左翼主張與拜登的民主黨政策相提並論。跟盧拉類似，拜登上任之初疫苗剛剛推出，美國防疫限制不斷放寬，人們生活逐漸回復正常，疫後經濟復甦在預期之內，通脹也被視為只是過渡性的，而拜登更能在共和黨的合作下通過重大基建法案，其民望更連月維持在五成之上。

然而，隨着阿富汗撤軍亂局大挫拜登民望，一度看似正在平息的民情反裂又再浮上台面。到2022年選期迫近的時節，拜登也不得不開始「從團結走向對抗」，不斷點名特朗普及特朗普派的共和黨人作猛烈批評。政治分裂最終也無可避免地成為了拜登的政治本錢，面對選舉現實，團結全國的理想只能放在一旁，其成果也在共和黨未如理想的中期選舉可見。

踏入2023年，在全球經濟前景不明的情況下，巴西的經濟增長料將不及往年，其連年政府赤字也將繼續受到投資者注視，盧拉以勞工黨傳統左翼政客作為其財長的決定，就一度推低了雷亞爾的匯價，未來每有被視為「過左」的政策出台，也將引來市場反彈。

在危機四伏的新一年，我們很難想像盧拉的政治順境能夠長期持續下去。最終，盧拉也許會跟拜登一樣，再次認識到政治分裂是難以克服的魔鬼，而延續甚至製造政治分裂才是對政客最為方便和有利的取態，正如盧拉自己也是靠着人民對博爾索納羅的深重怨憤才能重登總統大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