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部癡人形象百科全書|劉再復︱文學評論

撰文:天地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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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編按】不少紅學評論指曹雪芹寫《紅樓夢》乃是癡者寫癡人著癡書,更是帶領讀者由癡入悟,是一本癡書,又是悟書。本文節錄自劉再後「紅樓四書」之一《紅樓人三十種解讀》,在本選節中作者評說曹雪芹如何寫賈寶玉、林黛玉等角色,讓《紅樓夢》成為一部癡人的形象百科全書。

【十】 癡情人解讀

——賈寶玉、林黛玉、尤三姐等

讀《紅樓夢》回目,可以見到「癡人」一詞,如第一百一十八回的《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這之前,回目中還有「癡女兒」、「癡情女」、「癡公子」、「癡丫頭」以及「癡郎」、「癡顰」、「癡魂」等,讀完回目,進入文本後又可讀到僧人的「慣養嬌生笑你癡」的詩句,還可發現作者自己也癡,他在題記(指第一回中所說的《金陵十二釵》題記)中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樣看來,曹雪芹著述《紅樓夢》,乃是癡者寫癡人著癡書。然而,癡者癡人並非止於癡,而是止於悟,最後是癡悟、情悟(下文再繼續解說)。所以,說《紅樓夢》是癡書又是悟書,應無可非議。

《紅樓夢》的「癡人」,有時也稱作「癡情人」。在第一百零九回中,寶玉思念晴雯,把情移到五兒身上,半夢半醒迷迷糊糊時,把五兒的手一拉,讓五兒急得紅了臉,心裏亂跳。第二天早上,寶玉又想起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如天仙一般的話,便怔怔地瞅着寶釵。此時,五兒才把昨夜寶玉夢中說的「擔了虛名」、「沒打正經主意」的話告訴寶釵,接着,小說寫道:

這日晚間,寶玉回到自己屋裏,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也曉得是個沒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第一百零九回)

寶釵是個冷人,不是癡情人。但她深知寶玉是個癡情人;而且還知道,寶玉已經癡到無可救藥,只能以癡治癡。

《紅樓夢》塑造了一系列的感人肺腑的癡人癡情人形象,幾乎是一部癡人的形象百科全書。其中不僅有各種癡人的生命風貌,而且有評說不盡的各種癡情,還有讓人忍俊不禁的各種癡話。僅最後這一項,可以肯定,人類文學裏再也找不到著作有如此豐富的至情至性的癡語。

《紅樓夢》的癡人主要有兩類,一類是詩癡,其代表人物是香菱。另一類是情癡,第一級情癡自然是兩位主角:賈寶玉與林黛玉。第二級情癡則是尤二姐、尤三姐、司棋、潘又安等因情而死的女子與男子。還有那個在地上癡癡地劃着「薔」字的齡官,為芳官燒紙、為芳官哭得死去活來的藕官等戲子們,自然也是癡人。除了這兩類癡人外,還有一類是義癡,在秦可卿死後立即也觸柱而亡的丫鬟瑞珠,她也是一種癡迷。紫鵑對黛玉的真誠,也達到癡境。還有一類癡人,是傻大姐這種「白癡」,無須多加說明。

我在十五年前出版的《人論二十五種》(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就有《癡人論》一篇。其中的例證就有賈寶玉與林黛玉。在論述時,我說明這兩位主角,不是一般的癡人,而是「癡絕」,即極端性的癡人。為了免於重說,且把這段論說抄錄於下:

癡人有許多種,有詩癡,有文癡,有書癡,有情癡,有事業癡。癡人有癡氣呆氣,但並不是傻子笨伯。癡人往往絕頂聰明。《紅樓夢》中就有許多極聰明的癡人,如賈寶玉、林黛玉等,都是很有才能的絕代癡人。賈寶玉常為他所愛的林黛玉和其他姊妹發癡發呆,曹雪芹稱他為「癡公子」。而林黛玉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癡人兒,她對寶玉是那樣一片癡情:情癡,意癡,神癡,所作的詩詞也句句癡。她去葬花,就已經癡得出奇,而她的葬花詞,更是句句癡得出奇,「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這真是癡人之音,癡人之淚。難怪「寶玉聽了不覺癡倒」,同時也發出癡音。

聽了這聲音黛玉心想:「人人都笑我有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行?」黛玉和寶玉真真都是癡子,真真都害了癡病。因此,當他們的祖輩父輩決定讓寶釵和寶玉結婚的時候,這兩個癡兒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個變得瘋瘋傻傻,一個變得恍恍惚惚。當黛玉從傻大姐那兒得知這個消息時,身子變得千斤重似的,兩隻腳像踩着棉花一般,腳已輕了,眼睛也直了,她迷迷癡癡地東轉西轉,當紫鵑挽着她走到寶玉屋裏時,他們倆都只剩下嘻嘻地傻笑——癡情被摧殘了,精神也崩潰了。林黛玉受了致命的打擊後,做了最後一件事——燒掉她和寶玉那些癡情的詩稿,最後念着「寶玉,寶玉,你好……」而死了。而寶玉也從此喪魂失魄,瘋瘋癲癲,最後帶着迷惘和絕望離開他的家了。……曹雪芹塑造的這兩個癡心人,不僅是一般的癡,而且可以說是「癡絕」。人一癡到絕處,癡也就是生命本身,摧殘了他的癡情,也就是摧殘了他(她)的生命。「癡絕」一詞,並非我的發明,晉《顧愷之傳》中說:「故俗傳愷之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可見人世間的癡絕早已有之,而且早已被命名。賈寶玉、林黛玉的這種發展到極致的癡情,正是人的真性情。他們打動人的地方,也是這種真性情。明末袁氏兄弟和李贄提倡性靈說、童心說,呼喚人的真性情,而《紅樓夢》中這種刻骨銘心的癡情,恰恰把他們的呼喚表現為偉大的劃時代的藝術。

「癡絕」出自顧愷之,「癡病」則出自曹雪芹。怎樣說明寶、黛癡情的極端性,曹雪芹乾脆用「癡病」來形容,即癡到變態、病態,其實是癡到常人無法理解的情感深淵。第二十九回寫道:「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這一回寫的正是兩人癡病大發,吵得大哭大吐,吵得死勁砸玉,吵得驚動賈母王夫人,其實吵得死來活去,都不過是癡情的燃燒,用恨來作為愛的變態形式而已。

儘管寶、黛都是癡絕,但在癡人榜上不得不分個先後次序的話,那麼,賈寶玉還是應當放在前頭,列為首席癡人。因為他的癡情不僅癡在愛情上,而且還泛化到物我不分,天人不分,即癡情癡到普遍化、宇宙化。「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第三十五回)癡情推到天上的星星月亮,地上的燕子魚兒,已經夠絕了,更有甚者,他竟癡到書房牆上掛着的畫中美人,第十九回寫道:「這裏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掛着一軸美人,極畫的傳神。今日這麼熱鬧,想那裏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除了畫中美人令他癡之外,廟中美人也讓他癡。劉姥姥給賈母講故事時編造了一個在她村莊雪地裏突然出現的極標致小姑娘的故事,還編造這位叫做茗玉的姑娘十七歲時一病死了,思念她的老爺太太便為她蓋了祠堂,塑了茗玉小姐的像,還派人燒香撥火。寶玉聽了之後,癡情又作,他擔心茗玉日子過得不好,第二天竟然親自去探訪祠廟,結果只見到一座破廟和破廟裏的一尊青臉紅髮的瘟神爺。明顯上了劉姥姥胡謅的當,還說「改日閒了再找去。」癡情到了這一步,就是越過生死界線了。陸游有詩云:「癡人癡到底,更欲數期頤。」賈寶玉真是癡到底了,從地界到天界,從生界到死界,從人界到物界,全都癡到底。

黛玉雖然也有癡的徹底性與純粹性,也一癡到底,但她是「情情」之癡,是「還淚」之癡,是對寶玉一癡到底,從淚盡到吐血,癡到眼淚流乾了——流到最後一滴才放下。寶、黛兩人同樣是癡絕,但其「絕」的形式有區別。

從文學作品精神內涵的深度上說,《紅樓夢》的深刻不僅描寫了癡人的癡情極致和詩意細節,而且呈現了一個從情癡到情悟的過程,完整呈現這一過程的主要是賈寶玉,但黛玉、尤三姐、晴雯、鴛鴦等也都有「情悟」,只是所悟的內涵不同而已。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為寶玉所傾心的同性愛友秦鐘,也是個癡人,但他死前所悟的方向卻與寶玉完全相反。

寶玉從小就是個癡兒、癡頑,第一次見到黛玉知道林妹妹無玉就砸玉發癡狂,但從那時開始,之後一段人生過程都只是癡而已,還談不上悟。作者特別讓警幻仙子說了話。第五回寫道:「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寶玉從「未悟」到「覺悟」,到最後大徹大悟,並非是對癡情的否定,而是明白情為何物即情的真諦。覺悟者有兩種,一種是被啟悟、被開悟,一種是自悟、自覺。第一種如甄士隱,他大徹大悟得很早、很快,但主要是得益於一僧一道兩位「仙師」的幫助。第一回裏就記載他的請求:「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閱,弟子則洗耳恭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甄士隱自稱「癡頑」,請求仙師幫助開悟,但甄氏之癡未必是情癡,可能是別種癡迷,如賈雨村便是功名場上的癡迷。賈寶玉與甄士隱不同,他到人間來走一遭,是自己樂意來體驗體悟的,因此他充分珍惜生活,充分享受生活,喜聚不喜散,在生活的浮沉中不斷去接近生命的真理與情感的真理,最後自明自悟。但是,他也有啟蒙「仙師」,這就是許多世人不喜歡的林黛玉與晴雯,我在以前所寫的文字中,說林黛玉和晴雯是導引寶玉精神飛升的第一女神和第二女神,並非虛言。這兩位被稱作「芙蓉仙子」的女子以自己最真純的生命與情感,也以超凡的智慧與心性幫助寶玉守持了生命的本真狀態,幫助寶玉從慾向情、向靈、向空飛升,使這個愛吃女子胭脂的癡兒最終悟到甚麼是真情真性真人真品。通過自我體驗與黛玉晴雯的幫助,最後寶玉這個癡人,不是止於癡,而是止於悟。寶玉知其所止,從而完成了人間之旅——「因情而悟」的過程。關於這一點,在七十七回中,脂硯齋有個極為精辟、極為重要的評點:

寶玉至終一省全作如是想,所以始於情終於悟者,既能終於悟而止,則情不得濫漫而涉於淫佚之事矣。

筆者著寫《紅樓夢悟》,強調前人已道破的「《紅樓夢》是部悟書」。其悟的內涵非常深廣,但在「情」的層面上,全書通過主角道破大徹大悟的內容,這就是,情乃人之根本,但所謂情,至貴至堅的乃是真情,而非矯情、濫情。有情人不是濫情人,多情人不是無情人,癡情人不是癡迷人。

《紅樓夢》一開篇就宣告要放下「才子佳人」的千篇一律的模式,後來賈母又再次破「才子佳人」陳腐舊套,這也是曹雪芹對文學大悟的結果。破才子佳人的舊套,首先是破情的舊套。情不是風月之情,不是偷香竊玉之情,不是色鬼淫濫之情,而是香菱對詩歌那種如癡如醉之情,是寶玉、黛玉、晴雯、鴛鴦、尤三姐等至真至善至美之情。

《紅樓夢》中的癡人很多,有大癡人,有中癡人,還有小癡人,自成一個世界文庫中獨一無二的、數量最大、情感最為豐富的癡人形象系統。曹雪芹雖受佛教思想影響很深,但他又超越佛教。佛教以「貪、嗔、癡」為三毒,曹雪芹也讓主人公從癡中跳出,以免陷入癡迷,續書領會此意,所以最後讓賈寶玉了斷癡,止於覺而不是止於迷。但浸透全書的是對癡人真情真性的謳歌與讚美。他的天才生花之筆為種種癡人留下千古不滅的生命景觀。從這個意義上說,曹雪芹是在為「癡」字正名,為「癡」字翻案,為癡人請命,為癡絕立傳。通過癡人的描寫,曹雪芹把人間戀情之真之美推向了極致,除了莎士比亞的朱麗葉、羅密歐、屈力奧特佩拉、娥菲莉亞等構成的癡人系統可以相比之外,其他的再也無人可比。有了《紅樓夢》的癡人星座在,我們便可以知道人類世界曾有過如此純粹、如此真摯、如此深邃、如此美好的情感在,在人間愈來愈向物質功利傾斜的今天與明天,這一星座將成為永遠無法再現的遺蹟與奇蹟。癡人們的眼淚和林黛玉一起流盡了,取代癡人的伶俐人、勢利人已成為世界的主體,想到這裏,覺得二三百年前那些發生過悲劇的有情人和癡情人,真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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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悟》系列文摘,天地圖書授權轉載。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