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弱勢曾被扔入鐵籠 女無家者露宿街頭再懷孕:我不是稱職母親

撰文: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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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待在洗手盆旁的阿蓮若有所思,低頭看著驗孕棒上的兩條線,内心非常彷徨。因爲她不知道往後的日子應該怎過。當時阿蓮仍然無家,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將無法承擔母親的責任。

女性無家者面對的問題總比男性無家者面對的更爲多元複雜。她們不但要應付懷孕的風險,還更容易成為暴力的受害者。根據英國卡迪夫大學於2018年作出的一項研究,比男性無家者,女性無家者更常遭受到來自伴侶的家庭暴力。女性佔61%,男性佔13%。研究同時指出,有精神復康需要的無家者亦以女性比例較高(女性64%,男性46%)。在2021年,於社署登記的女性無家者人數為171人,比起2014的43人急升近4倍,反映了社會更深層次的問題。

文:楊蒲鈿(同路舍個案工作員)、吳兆康(註冊社工、同路舍項目經理(個案工作)

編:黎凱容(同路舍傳訊及外展主任)

同路舍系列之五

18歲年少無知成家 全職家庭主婦的孤寂

阿蓮的故事始於18歲時愛上一位男士,並與他共諧連理。結婚後,他們來到一個新的社區,在這裏阿蓮並沒有任何認識的朋友和依靠。她不久後誕下了一個男嬰。由於丈夫工作繁忙,年輕的阿蓮大部分時間必須獨自承擔照顧孩子的責任,只能以他為世界中心。儘管看著孩子一步一步成長是一件感人的事,她心裡卻感到空虛。除了照顧孩子的時間,和等待丈夫半夜回家,人生還剩下什麽?不停被負面情緒及思考纏擾的阿蓮,慢慢忘卻照顧兒子的快樂,脾氣也變得暴躁,經常與丈夫爭執。這時她未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出現初期抑鬱症的症狀。

有一天,阿蓮如常地在學校送別上課的孩子。她不願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便在附近的公園稍休。

逃離鬱悶、孤寂的方法有很多,認識新朋友固然是其中一種,但又會有誰想到,那些所謂的「朋友」,會為她的人生帶來什麼影響、什麼挑戰?在新的朋友的影響下,阿蓮開始喝酒,用藥和跳舞。雖然這些興趣未能完全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但的而且確在強勁的音樂和藥物的麻醉之下,她的心情好像會好了一些些。就此她泥足深陷,甚至連母親的責任也丟下。

由於丈夫留意到阿蓮開始忽視8歲的兒子,夫婦之間的爭執也日漸頻繁。阿蓮精神上受不了家庭的問題,趨向用藥化解痛苦,掉入惡性循環。最後她無法挽救這段婚姻,與丈夫離婚,也失去孩子的撫養權。

最後一次與兒子見面 開展北角橋上的流浪

離婚後,阿蓮進入了戒毒所。戒除藥癮的過程萬分痛苦,每晚失眠,身體發冷不住顫抖。由於阿蓮過往依賴藥物和朋友填補內心的空虛,在同時失去兩者的情況下,藥物戒斷帶來的情緒問題更加嚴重。她不停思考過去痛苦的經歷,自恨自責,那些痛苦像怒哮的海浪般,一波波把她的希望沖走,將她淹沒。而人往往在最痛苦的時間,才會憶起對自己最重要的人事。在這些黑暗的日子裏面,對孩子的思念成爲阿蓮最大的動力,她決定堅持下去。

三個月後,阿蓮戒毒成功。當時戒毒所的職員為她安排了一份廚房助理的工作。可惜微薄的薪水依然不足以讓她支付房間的按金,所以她開始露宿在北角的天橋上。

每晚阿蓮放工後凌晨一兩點才回到北角的橋上。在骯髒的床墊上休息,看著旁邊馬路的車輛飛馳,聽著附近受精神問題困擾的無家者大聲呼叫,她心裡嚴重缺乏安全感,同時感到孤立無援。

縱使生活艱苦,阿蓮仍期望與兒子團聚的日子,為以往過錯而道歉。她努力儲錢,爲的只是可以在一間不錯的餐廳與兒子共進午餐。一個月後,她終於在中環某處約了兒子相聚。不過阿蓮想象中幸福快樂的情景並未上演。當時她聽著兒子興奮地介紹自己最新的畫作,内心仍然非常不安。

其實她被精神病困擾,無法擺脫負面情緒。她希望時光可以倒流,重新做好母親的角色。更令人難過的是,她無法開口向兒子解釋,那將會是母子的最後一次見面。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能力負起母親的責任。

女性無家者面對重重危機 被施虐仍然無處可逃

阿蓮在北角街頭渡過四個寒暑,輾轉之間失去工作,更在露宿期間遭到搶劫及性騷擾,令她的精神病情日益嚴重。有一晚,阿蓮跟隨朋友到附近的一處空置倉庫。當時倉庫内有一群男士圍著圓桌賭博。在充斥著煙霧的房間,只有洗牌及籌碼碰撞的聲音。阿蓮默默地站在旁邊觀察他們,並慢慢留意倉庫裏的環境,發現只有一兩位女士在場,還有一個骯髒的鐵籠放在一角。正當阿蓮要離去時,其中一位朋友突然情緒失控,向她衝過來,輕易地一手把身形細小的她推進籠子裡。

阿蓮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求救。她坐在骯髒的鐵籠裏,抱著瘦骨嶙峋的小腿,嚇得膽顫心驚。當男士們贏錢時,就聽到他們的歡笑聲,當他們輸錢時,就會大力踢向鐵籠發洩。在那一個晚上,沒有一個人協助她脫困。

一天後,阿蓮才被人放出來,心如死灰。在沒有選擇下,她再度回去北角橋上的「家」 。

獨力面對懷孕的風險

在北角橋上生活時,阿蓮認識了一位男士,並維持了8年多的來往,他在惡劣的環境中盡力保護她,為她尋找工作機會及食物援助。後來阿蓮懷上了一個小生命,但是二人與各自的精神病戰鬥:情緒及行為不穩,經常爭執、短期失去聯絡,關係非常複雜。阿蓮怕男方知道她懷孕一事後,不但要求她流產,還會斷絕關係,因此她一直保守這個秘密。

身為懷孕的無家者,她除了面對營養不足及露宿的問題外,還要克服本來自身高血壓帶來的危險。萬一胎死腹中,她的生命也會受到威脅。「在街上生活,單單是為自己找食物已經困難,而剛出生的小孩子更是需要足夠的營養,我真的非常擔心。」後來阿蓮的朋友向她介紹了同路舍這個社福機構,並參與他們社區幹事計劃,嘗試在工作和輔導中找回人生的意義。或者在大眾眼中,她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但這一次她真的希望可以重新開始。

「我不想再回望過去,從現在開始,這是我人生新的一頁。」她是這樣對我們説的。

後話

無家者可謂處於社會的邊緣,而女性無家者算是邊緣中的邊緣。較早期的外國文獻指出,女性無家者比男性更多曾有結婚經歷、曾接受精神治療、更生服務、有不愉快的成長經歷等等(Crystal,1984; North et.al. 1993)。女性無家者亦較重視情感需要,包括安全感及私穩。洗澡、上廁所等生理上的不便,以及人身安全受到威脅,往往讓女性無家者長期處於情緒高度緊繃、焦慮抑鬱的精神狀態。睡眠質素下降影響體力,她們難以找到工作,亦缺乏社交互動、傾談的對象,外在支持系統便越趨薄弱。另外,女性一般體力較差,所以在面對肢體暴力的時候,會更加無助。因她們傾向依賴施虐者,向外尋求協助也是另一大挑戰。這不僅會導致創傷和影響心理健康,且更傾向以使用藥物作為一種紓緩情緒的方法。

仍有許多市民看到「女性無家者」時,心中浮起的第一個疑問是「弱質纖纖的她們為什麼不回家、不尋找協助」。但其實,大多數無家者都缺乏一個可以「回去的家」,少有人一出生便是無家者。而沒有家的原因,當中不乏個人責任,但假若社會有完善的政策、包容接納的文化,以及健全的支援系統,他們或者就不至流落於街頭,瘦弱無助的女性可能無須在隱蔽的角落飽歷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