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底層華人移民現狀:老一輩想回國 混血子女卻以中國血統為榮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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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博智,知名華人紀實攝影家,多次在世界各地舉辦個展,獲得國際攝影大獎。他的拍攝主題涵蓋混血兒、兒童難民、少數族裔,其中最著名的是海外華人移民系列。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裡,他走訪了40多個國家,向全世界展現了底層華人的生存狀況,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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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廣東,生在香港,長在美國,劉博智可能是最明白海外華人內心矛盾的人。他按照以前的習慣,稱鏡頭下的這些華人為「唐人」,他們上個世紀因為經濟、戰亂等原因偷渡到海外,過了一輩子窮困潦倒、無依無靠的生活,同時也給當地註入了無法抹除的中華文化。

從去年12月底一直到今年10月底,他的攝影作品在深圳越眾歷史影像館展出,我們去深圳拍攝了展覽現場,並和他進行了視頻對話,聊了聊他半個世紀以來的創作。「我們中國人做事就要聚焦中國人的問題,如果我們中國人自己都不關注這些,別人就更不會關注了。」

攝影師劉博智:人為何要離鄉?

自述:劉博智 編輯:魯雨涵(一条)

我叫劉博智,1950年出生在香港的一個中下階層家庭。1970年代,我在北美讀研究生期間,開始關注和拍攝海外華人移民的題材,迄今為止拍了50多年。我全世界去了差不多40個國家,作品集中在北美洲、南美洲和東南亞。每去到一個地方,我都會特意去看唐人是怎麼住的。現在大家稱呼他們「華人」,以前是叫「唐人」的,二者有很大的分別。現在的華人社會,大部分人都不會再用唐人這個詞,除非是廣東的台山人。

不管多窮的人,都有冰箱

我拍攝的第一個故事是在舊金山(三藩市)遇到的華人,叫做梁亞三。他們在日本侵華的時候從中國逃到了越南,輾轉東南亞後以難民身份進入美國。當時他剛去舊金山不到一個月,除了親戚以外,我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個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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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舊金山的唐人街時,我發現那裡完全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樣繁榮。除了遊客的餐館之外,四周的樓都非常舊,又沒空調,衣服晾在外面,拖把掛在外面,看著很寒酸。在這裡生活的華人,也並不像傳聞中的那樣錦衣玉食,而是過著非常淒慘的生活。「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要離鄉」,成為縈繞在我心頭的一個疑問。

認識梁亞三以後,有兩三個月期間,我經常從羅省開車到舊金山,拍攝他們的生活。他們以前生活在船上,所有的日常起居都在甲板上進行,搬到公寓之後也保留了這個習慣。我就坐在地板上和他們一起吃飯,這讓他非常高興,也願意和我分享他們的經歷。在拍攝唐人的時候,我都會進到他們的家裡面,關注的也都是細節:電飯煲、飯菜、冰箱、煤氣爐……兩夫妻住在一個很小的房子,到了晚上,就坐在一張床前面的板凳上吃晚飯。這些都是他們貧困生活的一部分。

唐人街的唐人,基本上都是單身,家室留在鄉下,孤身在海外討生活,把錢寄回國內給家人用。他們家裡一定有的東西就是砧板。現在我們用的砧板大多是矽膠做的,唐人用的一定是木板,一塊有這麼厚,像從樹根上砍下來的一樣,再加一把菜刀。那時候的唐人和國內的人比,不同之處就在於,不管多窮的人都有冰箱,雖然有些已經壞了。

條件稍微好一點的人,可以住兩房一廳,但是地段基本都是犯罪多發的地方。美國的華人很怕,經常在街上被搶劫,那些人從後面抱著你,一下子把你頂起來,後面就有人把手插到你的兩個口袋裡面,把錢包裡的錢都掏出來。我有些朋友就是這樣被人打劫的。過了晚上七點,就不敢上街了。

很多唐人因為經濟、政治和家庭原因,無法回到家鄉。雖然已經離鄉多年,他們依然保留了非常中國的生活習慣。比如在家裡面擺關公像,貼領袖畫像,掛黃曆年畫,他們用這些事物來懷念祖國,懷念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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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舊金山遇到了一個叫做林伯的老華僑,當初他離開中國時,妻子懷有兩個月身孕。此後,他只在二戰結束後回鄉探親過一次,便再也沒有回去過了。林伯從未放棄過回國和親人重聚的希望。他的起居室的牆壁上,掛著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一張手繪在餐巾上的廣州街道地圖,還貼滿了有關美國移民法的新聞簡報,其中一張寫道:「白宮稱無法助僑眷團聚。」

覺得自己是華人的古巴人

在我拍攝的所有國家中,古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2009年我才第一次去古巴,是一個美國朋友帶我去的,他告訴我古巴有個唐人街,我之前完全沒有聽說古巴有唐人街這件事。去了之後發現,古巴唐人街裡面是沒有純種的唐人的。上世紀60年代之前,古巴一共有兩萬華人,但是2009年我去時,只剩下一百多人,在哈瓦那(夏灣拿)的僅有13人。我走了兩天都找不到唐人,直到第三天才遇到了何秋蘭。

何秋蘭是純種的古巴白人,沒有華人血統。大約一個月大的時候,何秋蘭的生父死了。那時候,她的媽媽只有16歲,帶著她去唐人街乞討。一個叫何買盛的唐人把她們帶回了家。兩年之後,何買盛得了肺癆去世。她和母親又回到唐人街的同一個地方,在一個銀行的門口乞討。另一個叫方標的唐人,從街邊撿養了她們母女,並改了她的名字叫何秋蘭。雖然何秋蘭是古巴人,和母親說西班牙話,但是從小就在唐人的世界裡面生活。她的認同和唐人的食物、言語、音樂有關,這些事物形成了她內心很唐人的世界觀。

方標喜歡粵劇,從小就教何秋蘭唱粵劇、說中文。何秋蘭八歲的時候就進了戲班,十五六歲成為花旦。粵劇裡面說的故事,白蛇傳、胡不歸之慰妻這些,她都懂。我問她你養父生前喜歡吃什麼菜,她說:苦瓜豆豉炒排骨,當歸湯,北芪黨參煲雞,這些都是台山的特色湯菜。有時候,她身上會出現很唐人的身體言語,比如說話的時候叉起腰,就像廣東女人罵街一樣。雖然在舞台上是花旦,但她私底下很害羞。為了深入了解她,我在她家裡睡了兩個禮拜,才知道這麼多詳細的事情。

有中國血統是非常之榮幸的事 點圖看看古巴的「華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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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後一共去了5次古巴,我發現很多古巴的華僑都和何秋蘭一樣。他們不會說中國話,又只是混血,但是他們覺得自己有中國血統是非常之榮幸的。這代人很懷念自己的先人,談起自己的祖先就想哭,每個人眼睛都紅紅的。這種熱烈的感情,是我以前訪問其他人從來沒有過的,就算在中國也沒見過。

有一次,我去到古巴東部的一個鎮,在一個民宿裡面吃早餐。民宿老闆走出來問我們:「你們是不是中國人」,我回答說是。他沒說話,默默掏出錢包,從裡面拿出來了一張很舊的照片。那張照片只有手指頭這麼大,又黴又爛,上面是一個華人的照片,他說這個是他的父親。他告訴我們,他的親生父母是古巴人,生父不管他,他的媽媽就嫁給了這個唐人。這個唐人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養大成人。 民宿老闆一邊講一邊哭,說他養父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我當時靈機一動,就讓他把這張照片放在自己的心口,給他拍了一張照片。

之後拍人物像的時候,我都會用這個手法,讓他們把自己祖先的照片放在胸前,把手放在心口上。有些人會閉上眼睛,想著自己的祖先,流下熱淚。

還有一位叫黃民達的老唐人,祖籍在廣東開平,他在老家有家室,還有一個兒子。1949年,兒子只有6個月大的時候,他就隻身來到古巴謀生,在一家洗衣店裡打工,從此再也沒有回去。2011年,我去探望他的時候和他說,我可以代替他去探望他的妻子和兒子,問他有什麼話想告訴家人,他哽咽道:「古巴世道艱難,生活艱苦……沒有了,沒什麼說的了。」過了一個月,我去到他的家鄉,找到了他已經年邁的妻子,給他播放黃民達的視頻和錄音,她已經全然不認得他了。

一輩子沒有過性體驗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墨西哥也有很大一批華人。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墨西哥政府招攬了一大批華人男子,以客籍勞動者的身份入境,主要在一些種植園和礦場裡工作。這批華人建造了墨西哥北部的灌溉工程,還建立了一個叫做墨西卡利的小鎮。隨著種植園的不斷發展,墨西卡利鎮逐漸壯大起來,到了1919年,鎮裡已經有超過9千個華人,而本土墨西哥人只有700個。

墨西卡利鎮:

由於種植園內大多是男性,很多十幾歲就來到墨西哥的中國年輕人,一輩子都沒有結婚,有些從未有過性體驗,到了晚年大多孤身在墨西卡利鎮渡過。一個叫做歐陽民的混血兒,在當地建造了一座養老院,供單身老華僑在此渡過餘生。其中有一位70多歲的老人,在彌留之際,歐陽民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老人回答說他從未和女人做愛,想試試。歐陽民找來了一位墨西哥妓女,儘管她很樂意幫忙,但是這位老人因為身體原因未能如願。最後,他們三個人抱成一團,哭了起來。

我就是從這個階層出來的

從小,我就聽說很多親戚會遠渡重洋,到所謂的「金山」——也就是現在的舊金山——做勞工,追求更好的生活。也有傳聞說他們會帶著大量鈔票衣錦還鄉,買地置業,大宴賓客。其實這些人都是窮人,離開也是因為家裡太窮。1970年代,他們偷偷躲在大輪船裡,等船開到佛羅里達州或新澤西附近,就跳船游泳上岸,成為非法難民。尤其是福州人,現在已經遍布了整個北美洲,大部分仍然是非法的。唐人在外面討生活的痛苦,我很明白,因為我就是從這個階層出來的。

我小時候家裡是開便利店的,從八九歲就開始在店裡賣東西,大一點送貨,去工廠做夜班工。夜班只有華人做,從晚上11點到早上7點,在英語裡面這種叫做「墳場工」。19歲的時候,我去了加拿大讀書。說是讀書,其實就是做黑工。到美國也是做黑工,一做做了8年。

在加拿大的餐館裡打工的時候,聽阿伯說有一個唐人仔,沒身份的,加拿大的皇家騎警就來餐館捉人,前門一個,後門一個,都拿著槍。那個年輕的唐人聽到風聲,就跑到冰櫃裡面躲起來。警察查了半個小時,沒查到就走了。他的同事發現少了一個人,到處找,回到宿舍也找不到。後來他們繼續工作,打開那個冰櫃,在炒飯的碗和菜後面,發現有一條屍體,這個人已經凍死了。

劉博智家的便利店及更多居美華人相關照片:

在餐館打工的時候,廚房裡的伙計都說台山話,我便很自然地學會了。全世界的華僑最多的就是台山人,台山話也成了我日後最重要的工作工具。我拍攝的原則是:首先與人交流,其次才是攝影。會說台山話以後,我就敢和華僑聊天,認真地認識他們。我拍的很多唐人都是在能講台山話的地方,比如北美洲、墨西哥、古巴、緬甸等等。

我想要表達的是現代人不知道的事物

我拍攝唐人的時間很長,到目前為止已經有53年了。這個世界的變化很大,數碼、科技、互聯網,都對華人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老一代唐人大多是礦工、農民、漁民,或者經營餐館和雜貨店,也有的在洗衣店、工廠這些地方打工。現在的華裔不但能躋身備受尊敬的主流行業,甚至還可以成為有頭有臉的政治人物。他們已經不叫唐人了,而是華人。

新華人的生活,互聯網裡面有一大把,我不需要拍攝,大家了解得都比我多。人們看不到的就是那些老唐人,尤其是在邊緣國家,比如緬甸、古巴,這些國家就像是停留在一個時光隧道裡面,沒有人關心他們。他們的晚年生活就是退了休,打麻將,看電視,等死。所以我依然堅持拍攝底層華人。我想要表現的是現代人不知道的事物,現在仍然在發生,或者即將消亡的。

泰國、馬來西亞、緬甸 點圖看看更多世界各地的華人們:

我的心牽掛著他們,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有需要我就會幫助,不僅僅是攝影。比如何秋蘭,她想回到方標的故鄉祭拜祖先,我決定為她尋根。我花了好多時間籌款,製作了一部叫做《古巴唐人》的紀錄片,幫她們申請簽證和機票。整個過程非常非常困難,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在上面,因為我覺得他們的夢想比我的工作更加重要。最後,她回到了養父的家鄉,在祖墳前穿上戲服,唱起粵劇,一切付出就都值得了。

我想把我拍的照片獻給這些華僑前輩們。是他們教會了我在異國他鄉如何面對挑戰及生存之道,為我們這一代的華人鋪平了道路。未來我還想去很多地方繼續拍唐人。我很想去印尼拍攝,但是不會說客家話,還有很多南太平洋的小島,都有客家人。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找個搭檔,繼續做海外客家人的主題。

我現在都70歲了,還有多少機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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