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地方政府接連爆出公文抄襲事件。今年7月，山西省忻州市五台縣縣長的研究稿，與當地五台山景區黨工委副書記研究稿內容高度雷同，約390字的全文中有超過320字重複。

同月，廣西桂林市平樂縣被爆出在當地的防火安全規劃中，直接複製貼上湖南安化縣關於水文資料的文字。

類似連地名都忘了改的拙劣公文抄襲現象，並不少見。 2017年，陝西神木街頭一則戶外標語，開篇竟寫著「愛國愛家，愛我長沙」，內容取自《長沙市民文明公約》。

2018年，杭州市江幹區安監局辦公室的文件，出現差旅費依照「麗水市財政局關於市級行政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差旅費管理規定」執行的內容。

《中國新聞周刊》報導引述多名公務員稱，文件互抄在基層較為普遍，「不僅是本地區不同層級之間，跨省市抄襲早已屢見不鮮」。

中紀委監委網站2023年曾揭露公職人員抄襲的八種類型，包括跨地抄、跨時抄、隨意填寫、臨時現編資料、抄自己過往資料等。

其中一個例子是，杭州拱區城市建設發展中心黨組成員與各科室中層幹部開展談心談話22次，但在材料中，22次談話的人員不一樣，時間不一樣，談話內容卻一模一樣，一字不差。相關責任人受命令檢查處理。

任務繁重安全至上

媒體報導中，基層公文任務繁重、時間緊是導致抄襲問題的大背景。新華社2017年的一篇《基層部門為何抄襲成風？ 》稱：「『傳遞式』發文、『共享式』寫作，是一些政府工作人員甚至幹部常用的套路。」

報道引述西部省份一名省級機關秘書處負責人稱：「我一年來要撰寫的文件材料有290多份，平均每個工作日至少有一份。」

這名負責人說，有些材料要得著急，當天佈置當天要，有的要連夜完成，根本沒有精力認真組織內容，因此涉及的文件、材料、領導講話至少70%是「照葫蘆畫瓢」。

抄襲公文現像已經多年，但只要不被公開，基層政府就不會感到困擾。

《中國新聞週刊》引述東南某地一縣級公務員說，有時領導研究僅是到場拍幾張照片，講幾句話便離開，卻要求提交數千字報告。 「沒有原始素材，只能編。」

為了提升效率，他和同事們都在使用人工智慧工具產生初稿，然後再人工潤飾。 「領導者對此心知肚明，還會教我們去外地的政務網站找模板，不要抄本省的。」

報道指出，出現問題，不僅是審核把關有漏洞，更因為抄襲的成本過低。多位公務員說，在時間緊迫、任務急的壓力下，彼此「借用」內容和「裁縫」寫作心照不宣。 「大家都不容易，只要不直接涉及群眾利益，互相借用也沒什麼。」

抄襲也容易確保政治正確。新華社報道引述基層公務員稱：「轉發文件、模仿寫作很多時候也是出於降低風險的考慮。」

東北一名省級部門公務員坦言，接到上級公文後，一般就原文轉發，一般很少會加入「自選動作」，因為這樣做「沒毛病」。

「就看會抄不會抄」

在中國社群媒體上搜尋「公文寫作」，會出現許多類似於「成為筆桿子」「文秘小助手」「如何寫材料」等帳號分享寫作秘籍，都強調「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會抄不會抄」。

這些秘籍指出，要該抄就抄，不要過度發揮自我、要在抄和模仿中進步。一些微信、小紅書的部落客也公開販售相關模版，只要29.9元人民幣，就能買到一整套公文資料包，包含過往政策文件、領導演講集錦、《人民日報》優秀句式等。

中國政府公文有嚴格的寫作格式。 《黨政機關公文處理工作條例》規定，決議、決定、命令、公報等15種法定文種必須按用途選用：陳述情況、匯報工作用「報告」，請求上級批復用「請示」。

這些格式，往往在許多人準備公務員考試時，就需要爛熟於心。

對市以下的基層執筆者而言，政策、會議精神是由上級傳達的，形式是固定的，政策是藉鏡外地經驗，金句則來自網絡。再加上時間緊、任務重，拼接式公文出現不足為奇。

近來譴責公文抄襲的報道變多了，一些自稱是基層公務員的網民甚至反問：「連公文都要原創了嗎？基層牛馬太難了。」還有許多中國民眾對公文相似習以為常，認為不必對抄襲大做文章：「縣級以下單位的公文，不管抄不抄不抄。

還有網友解讀，要問責的不是「抄襲」，是「糊弄」。 「各位幹活的時候要認真，抄可以，但地點、人名還是記得要換一下。」

這些評論帶著調侃諷刺，卻也帶出更深的疑問：政府公文究竟只是例行完成的形式作業，還是公共政策與利益的載體？

上觀新聞評論指出，公文往往事關公共政策和公共利益，關涉民生福祉和群眾利益，容不得絲毫馬虎。評論認為，要解決問題，板子不能只打在執筆者身上。

「要看到的是，很多文件本就是為了應付上級或檢查而寫。形式主義之下，不合理的材料考核要求，恰恰成了催生抄襲的土壤。」

中央政府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 2024年8月，中共中央辦公廳、中國國務院辦公室首次印製《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若干規定》。這是首次以黨內法規形式，制定為基層減負的製度規範。上週三（8月6日），中國再次印發這項規範並發出通知，要求各地區各部門認真遵照執行。

通知指出，形式主義、官僚主義是頑瘴痼疾，必須大力堅決糾治。基層是貫徹中共中央決策部署的「最後一公里」，不能被形式主義、官僚主義束縛手腳。規定的第一條，就是精簡文件。

不過，公開報道顯示，過去一年，多地政府為落實減負規定，學習會、部署會並沒少開。例如，江西省就表示始終將為基層減負工作擺在重要位置，今年以來，省委常委會會議先後五次專題研究，將相關問題納入學習教育集中整治，還建立專項工作機制和定期會商研判、暗訪抽查等製度。

顯然，地方政府為了減少形式主義，也是要透過開會的，監督管理、抽查、總結報告整治效果，都省不了。

這個過程一定能精簡一些流程，但也會無可避免地增加另一些流程。形式主義一時半會很難完全消除，只能希望基層公務員們工作認真，在藉鏡學習的時候，把地名寫對。

本文獲《聯合早報》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