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帝國」幕後的醫藥世家:美國薩克勒家族的「隕落」

撰文:藺思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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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5日,大英博物館宣佈將把薩克勒家族(Sackler Family)的名字從館內移除。作為普渡製藥公司創始人,薩克勒家族成員通過研發、生產和營銷類鴉片止痛藥奧施康定(Oxycontin),一手打造了「止痛帝國」並因此擠身美國最富有家族之列,其慈善足跡也遍佈全球——慷慨的捐款讓他們的名字見於哈佛、牛津等頂尖高校,大都會博物館、羅浮宮等知名博物館。但由於普渡製藥有份釀成美國鴉片毒禍,這些機構正紛紛與薩克勒家族切斷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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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薩克勒家族最主要的財富來源,普渡製藥公司(Purdue Pharma)在上世紀50年代由家族三兄弟接手創辦。三人出生於來自東歐的一個猶太裔移民家庭,父母經營雜貨店養家餬口。在紐約布魯克林區長大後,三兄弟全部進入醫學院就讀,並依靠出眾的商業才華起家,尤其是長子Arthur Sackler的銷售才幹。

當時三兄弟承受着猶太身份帶來的污名、貧窮的家世和大蕭條時期的艱苦環境,但隨着普渡製藥公司的成立和壯大,薩克勒之名愈發響亮,苦難往事如今已跟這個家族沒有太大關係。

2019年3月28日,人們在紐約市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薩克勒翼參觀。(Getty)

造抗生素與瀉藥起家

1951年,輝瑞公司(Pfizer)時任董事長John McKeen正籌備將公司研發的土黴素(Terramycin,一種抗生素,為輝瑞早期經典藥物)推出市場,缺乏推銷自主研發藥物產品經驗的McKeen找到了當時在一家藥品廣告公司William Douglas McAdams工作的Arthur。本來為了賺取醫學院費用的Arthur在這家小公司初露鋒芒,很快從文案崗位轉為負責人、並在五年內買下這家藥品廣告公司。他對計劃進行大規模營銷的McKeen說:「你把錢給我,我會讓土黴素和你的公司的名字家喻戶曉。」

Arthur兌現了他的承諾,展開了一場革新現代藥品營銷手段的推銷活動。當時,美國製藥公司在營銷上思路仍然十分古板、局限,許多藥物連品牌名字都沒有,同類產品間的差異也不明顯。而Arthur則把其他消費品的營銷手段引進死氣沉沉的醫藥領域:詳實的產品介紹、華麗的雜誌廣告、免費樣品、並在醫學雜誌上刊登有吸引力的廣告來塑造品牌。

他明白,相比起直接吸引消費者,吸引醫生對處方藥銷售更加重要,為此建立了一個直接對醫生宣傳的銷售代表隊伍,派銷售員在醫生的辦公室分發資料、主動請醫生吃飯,並留下看上去權威的醫學文獻;他發現醫生受其同行的影響最大,便邀請知名醫生為其產品代言,並引用科學研究報告(這些研究報告通常由製藥公司自己贊助)。

圖為薩克勒家族長子Arthur Sackler。(維基公共資源)

Arthur在這時開啟了直接對醫生營銷的藥物營銷時代,這種藥物營銷方法被全美醫藥公司沿用至今。在他的領導下,土黴素的銷售團隊從1950年時的8人增長到了1957年時的2,000人。而土黴素面世之後不到三年裏,輝瑞公司的年銷售額也從6,000萬美元增長到了1.27億美元,其中土黴素的銷售額佔總年銷售額的比例超過40%。

這一次企劃期間,Arthur買下了普渡製藥公司的前身Purdue Frederick,與兩個弟弟共同持股,生產像是瀉藥、耳垢去除劑等一些日常的非處方藥物;他又在60年代接下了羅氏公司(Roche)的鎮靜劑——Librium和Valium(即Diazepam,地西泮)的營銷項目,該案不僅讓他徹底名聲大噪,也讓他獲得了第一筆巨額財富。

到了70年代,Arthur和其他薩克勒家族成員已經開始到處資助藝術家和博物館。1974年,三兄弟向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捐助350萬美元,來建造容納登杜爾神廟(Temple of Dendur)的側翼。排行老二的Mortimer甚至在這裏舉辦了一場奢華的生日派對,蛋糕採用了大獅身人面像的形狀,面部則被換成了Mortimer的臉。

「有什麼是這藥不能治?」

到此為止,薩克勒家族雖已躋身名流,但使其成為美國最富有家庭的財富還是來自90年代自家研發的止痛片:奧施康定。Arthur本人雖然在該藥推出的近十年前過世,但普渡公司營銷該藥的方法,幾乎完全傳承自Arthur對土黴素、地西泮等藥的營銷模式。

2019年,普渡製藥位於康涅狄格州(Connecticut)的總部。奧施康定(OxyContin)的製造商普渡製藥公司及其所有者薩克勒家族面臨全國各地的大量訴訟,但在破產申請後全部訴訟終止。(Getty)

他讓沒有明顯臨床治療需求的普通人也開始服用librium和地西泮。後者的廣告主要針對受過教育的女性、強調它對那些存在「精神緊張」的人有好處,而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DA)並沒有批核地西泮的這一特性;另一則Librium的廣告描繪了一名抱着一摞書的女大學生,建議那些產生焦慮情緒的大學新生應服用鎮靜劑。

在Arthur的營銷策略下,地西泮成為1970年代全美最常見的處方藥,並引發了濫用的現象。甚至連滾石樂隊都曾經作曲提及該藥:在一首叫做《媽媽的小幫手》(Mother’s little helper)的歌中,對藥物上癮的母親懇請醫生:「醫生啊,再多給我一些(藥)吧」。1965年,一位醫生甚至在《精神醫學》(Psychosomatics)雜誌上寫道:「有什麼是這藥不能治的嗎?」

到1980年,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宣布,廠方須修改地西泮和其他鎮靜劑的效用說明。羅氏公司不得不在產品上增加一則注意事項:這些藥物一般不用於「日常生活中的壓力」。

2001年8月21日,處方藥奧施康定在麻薩諸塞州(Massachusetts)的一家Walgreen藥店展出。這種強效止痛藥被指引發了美國的鴉片類藥物危機。(Getty)

奧施康定營銷:熟悉的手法

待普渡製藥推出奧施康定時,公司的重擔已經從三兄弟手中傳給了下一代:三弟Raymond之子Richard Sackler和二哥Mortimer的女兒Casey Sackler。

Richard受到父輩很大的影響,對這個初出茅廬的醫學生而言,伯父Arthur是成功的範本、難以逾越的家門之光。他在上任以後沿用了Arthur的許多營銷理念,並進一步發揚光大——包括一些精明策略和投機取巧的行為。他領導下的普渡製藥改變了只在癌症和臨終關懷治療中使用鴉片類止痛藥的處方習慣,資助研究,得出存在問題的實驗結論,還收買權威醫生來證明醫學界此前對鴉片類藥物成癮的擔憂是誇大的,而且奧施康定可以安全地治療更多的疾病。其宣傳文案聲稱,奧施康定應用來緩解關節炎、背痛、運動損傷、纖維肌痛等——仿佛沒有任何一種痛症不能用奧施康定來緩解。

奧施康定最終成了讓普渡和薩克勒家族賺取暴利的王牌產品,但也引起了全美至今仍在持續的鴉片類藥物危機。布蘭代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鴉片政策研究中心的總監Andrew Kolodny對《紐約客》記者表示:儘管許多致命的過量用藥是由奧施康定以外的鴉片類藥物造成的,但這場危機最初是由處方文化轉變引發的——而這也是普渡公司精心設計下的轉變。 Kolodny說:「如果你看一下所有不同的鴉片類藥物處方趨勢,(會發現)在1996年處方量才真正開始上升。這不是一個巧合。就在那一年,普渡公司發起了一場多方面的(營銷)運動,誤導醫學界該藥的風險。」

圖為薩克勒三兄弟中三弟Raymond之子Richard Sackler。包括Richard在內的薩克勒家族成員雖參與了奧施康定的銷售活動,但是在2007年涉普渡製藥的聯邦法院訴訟中,沒有一位家族成員受控,直到2020年,才有家族成員就案件認罪、支付和解金。(維基百科公共領域)

奧施康定多年來共為普渡公司創造高達約300億美元收入,而僅在2008年到2017年,薩克勒家族就從公司賺取了41億美元。《福布斯》2016年的估計指,薩克雷家族以130億美元的身家成為美國最富有的家族之一,比老牌巨富家族洛克菲勒和梅隆都要多。

Richard這一代薩克勒家族成員在慈善領域依然沿襲了三兄弟的傳統。Arthur的女兒Elizabeth Sackler是布魯克林博物館的董事會成員,她在那裏捐贈打造了Elizabeth A Sackler女權主義藝術中心;Mortimer的女兒Marissa Sackler創辦了一個非盈利組織孵化器Beespace;此外,哈佛、耶魯和牛津等學術聖地,以及羅浮宮、大都會博物館等都有以他們名字命名的展廳、建築。

事實上,由於薩克勒家族在其醫藥事業上向來低調、鮮少就此接受採訪,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更多的因諸多善行認識薩克勒家族。直到近些年,愈演愈烈的鴉片藥物危機引起美國社會的質問和憤怒,人們才發現這個富裕慈善家族的種種劣跡,以至於過去欣然接受了他們善款的文化機構,近年都一個接一個撤下了薩克勒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