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新作《鱷魚》:顛覆主流論述的「貪官現形記」

撰文:吳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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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著名作家、諾獎獲得者莫言長篇話劇新作《鱷魚》於一周前正式上市,旋即引發搶購潮,據出版社透露,自6月15日全網預售開啟以來,市場反響熱烈,在19日正式上市之前已兩次緊急加印。

以莫言的號召力,這樣的市場反響並不意外。何況此前,莫言已經在不同場合做過「預告」。比如今年五月下旬,莫言在復旦大學與作家王安憶、學者陳思和展開對談,話題即圍繞着《鱷魚》進行;六月初,莫言與學者陳曉明在北京大學再次圍繞《鱷魚》進行探討,據悉兩人還親自演繹了《鱷魚》的片段。

《鱷魚》正式上市當天,莫言亦在其微信公眾號推出文章,表達了自己從小說家轉型為戲劇家的心願,以及為何創作《鱷魚》的初衷。莫言在文中寫道,「我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機關報《檢查日報》工作了十年,採訪了很多檢察官,也採訪了一些被抓起來的貪官。我們一想到貪官都是不約而同的憤恨,對他們嗤之以鼻。但是如果你去採訪了十個貪官,就會發現這十個貪官是不一樣的,當然他們有共同的特徵:就是把公家的錢裝到自己腰包,上了不該上的牀,拿了不該拿的錢,吃了不該吃的飯,這是他們共同的特徵。實際上他們每個人的個性都很豐富。」

中國作家莫言新作《鱷魚》。(香港01)

至於為何要選擇一個外逃貪官的角度,莫言坦言「也是為了寫得方便」。具體來說,「國內已經拍了各種關於貪官的電視劇,但是這些貪官跑到海外去怎麼樣生活,我想這個大家可能會感興趣。這兩年我們也知道,高檢和有關部門都有『天網行動』不斷追蹤逃出去的貪官,也有很多貪官主動回來自首,也有的是被引渡回來,當然有很多在國外到處隱姓埋名,藏來躲去,日子也很艱難。《鱷魚》就寫了這樣一個發達地區地市級的市長,在國外的痛苦心態和對自己過去犯下的罪行的後悔。」

從《鱷魚》的內容來看,莫言的確着力塑造了一個不同於主流敘事的貪官形象。按照官方主流敘事,官員一旦落馬,便瞬間從偉光正的高台跌落,不僅貪腐淫,而且「從未真正樹立理想信念」、「從未真正忠誠於黨和人民」、「徹底喪失黨性原則」……人們也見慣了貪官在鏡頭前千篇一律的懺悔。在莫言筆下,外逃到美國的貪官單無憚雖然也有着普遍貪官的共性,但也有鮮明的個性,這也符合莫言一貫的人物塑造方法,也即「把好人當壞人寫,把壞人當好人寫,把自己當罪人寫。」所以單無憚擺脱了主流敘述的桎梏,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具體的人。

被還原為人的單無憚,對於他所背叛的祖國和人民,並不是簡單的憤恨,反而更多的是不捨與再理解。所以當身邊人唱衰舉國之力舉辦的北京奧運會時,他回懟說,「任憑你們冷嘲熱諷,隨你們斜火妖風,奧運會定會大獲成功。」並反問道,「你們的意思是,我一個逃亡的貪官,應該恨那片土地,恨那片土地上的一切才對嘛?」「屁話!你這樣說,貪官們都不會同意。首先我就不同意。我是貪官,但我,沒有賣國,甚至,我還愛國,很愛國,我他媽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愛國。」而對於人民,單無憚說出了自己在任上時可能永遠不會說出的大實話——「人民有心,人心所向;人民有眼,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有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人民有手,人民的鐵拳砸爛舊世界——」。

英國牛津大學攝政公園學院授予中國作家莫言榮譽院士稱號,並宣佈成立以莫言命名的國際寫作中心。 (新華社)

對知識分子群體,莫言也以牛布、燈罩為載體進行了直接批判。牛布曾任《濱海時報》記者,是單無憚的瓜蔓親戚,自稱為詩人、作家、民主鬥士。燈罩則是行為藝術表演者。當牛布第一次自我介紹時,揚言自己擔任總編的《真真理報》「盡力向真理靠攏」,「我們以事實為根據,揭開事件的內幕,還事件以真相,以真實的事實論證我們的理論。」單無憚則直言,「有很多名人語錄,其實是你們這種人捏造的。」「假託名人,偽造真理。為了打鬼,藉助鍾馗。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啊!」而當牛布說「我在用我微弱的力量,促進人類社會的民主、自由、公平、正義」、「為了拯救苦難中的同胞甘願自我犧牲的聖徒」時,單無憚擺手打斷對方的話,並附言「這些話就不要講了」,「我要為你能把假話說得這樣漂亮喝彩。」

也是在第一次對話中,牛布將之前為了當記者部副主任而求助於舅舅走後門的經歷,看做是「一生中的恥辱」,並進行了一番自我剖析——「其實我從您辦公室一出來就後悔了。我站在過街天橋上,看着橋下來來往往的車流,聽着橋上賣雜品的小販們的吆喝聲,心裏想,我這是幹什麼?我不是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有良知的記者嗎?我不是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敢於與權勢鬥爭的鬥士嗎?我不是一直在用最激烈的語言批評官場的腐敗嗎?我不是一直瞧不起那些為五斗米折腰的追名逐利之徒嗎?我怎麼能墮落到為了一頂小烏紗帽去認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呢?在那一刻,我真想縱身從天橋上跳下去——」但這樣的自我剖析,很快成了一種絕妙的諷刺,因為這所有的表演都是為一個總目標服務的,那就是榨乾舅舅的最後一點價值,其與燈罩謀劃的發表政治聲明、巡迴路演等行為藝術,也是充滿了名與利的算計,跟他們掛在嘴邊的民主、自由、公平、正義不相干。

至於貫穿始終且富有寓意的鱷魚,莫言顯然充分發揮了他魔幻現實主義的功力。不僅充分發揮了鱷魚「環境決定物種」的獨特天性,以及它的身體的生長與環境制約的密切關係,還讓鱷魚與單無憚合二為一,並在最後開口說話,道出了全劇的主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都是慾望的奴隸。」在此處,莫言顯然對當前轟轟烈烈的反腐運動進行了有節制的反思,因為不斷給鱷魚提供更大活動空間的單無憚,其實也是在澆灌鱷魚的慾望,就像中國的官場一樣,制度的缺失與法治環境同樣在不斷推高「單無憚們」的慾望。鄧小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發出警醒,「這些方面的制度好可以使壞人無法任意橫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無法充分做好事,甚至會走向反面。」

莫言在後記《心中的鱷魚》中進一步總結道,「鱷魚是醜陋的,也是兇殘的,但它又是具有超出一般動物的忍飢耐餓、適應環境能力的超級動物,要不它也不會在地球上存在數億年。它比人類古老,從某些方面來看,它也比人類更智慧。它的生長規律,與人的慾望何其相似。」「是的,人的慾望就像鱷魚一樣,如果有足夠的空間和營養,便會快速生長。在本劇中,決定鱷魚生長快慢的是養它的櫃子,而決定貪官貪腐程度的是他掌握權力的大小與制度對權力的限制程度。」

中國作家莫言新作《鱷魚》。(香港01)

在最後,莫言也借單無憚的追問表達了更大範圍的關懷:未來十年內,世界上會發生哪些大事?俄羅斯會與美國開戰嗎?南太平洋島國湯加會被海水淹沒嗎?轉基因農作物會使人類基因突變嗎?幹細胞療法是否可行?人的壽命真能到一百六十歲嗎?人的大腦真能與機器連接嗎?人類真的會移居火星嗎?外星人會來訪問地球嗎?機器人是不是能代替女人生孩子?人類有沒有可能和平相處,讓地球上永遠沒有戰爭?有沒有一種新的高科技的武器,讓所有的航母和飛機變成廢鐵?有沒有一種強大的信號,使地球上所有的核武器失效?有沒有一種辦法,能把人的貪慾像割除贅肉一樣割掉?鱷魚有沒有可能由卵生變為胎生?而人類有沒有可能由胎生變為卵生,從而使女人的生育痛苦大大減輕……

劇作主人公單無憚通過輪番追問,完成了從低級慾望向高級關懷的轉變,這無疑也是一個外逃貪官最顛覆主流論述的自白與反省。對普羅大眾而言,眼見現實世界的種種衝突與戰爭,這些問題如同「這個世界會好嗎」的追問一樣,答案仍在風中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