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愛國者援烏到Nvidia晶片輸華:TACO「特朗普總會退縮」是種讚美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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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4日,特朗普(Donald Trump)作了兩個分別開罪MAGA派和傳統共和黨Neocon(新保守主義者)的決定。

首先,在訪問白宮的北約秘書長呂特(Mark Rutte)面前,特朗普宣布將向烏克蘭出售愛國者(Patriot)防空導彈等烏克蘭急需的武器,由北約的歐洲國家付款購買,並向俄羅斯訂下50天內達成停火的限期,否則威脅美國將向俄羅斯的貿易夥伴實施100%的次級關稅作懲罰(按:中國、印度將成主要目標)。

6個月前上任之初一直對普京異常友善的特朗普,如今改口批評普京說一套做一套:「我常常跟他談,討論如何把這件事搞定。每次通完電話我都會想:『嗯,那通電話聊得很愉快的。』結果接着就有飛彈射向基輔或其他城市。我心想,這太奇怪了。這樣的情況發生三、四次之後,你就會覺得,說話根本沒意義。」

圖為2025年7月14日,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與到訪華府的北約(NATO)秘書長呂特(Mark Rutte)會面,美國副總統萬斯(JD Vance)、國務卿魯比奧(Marco Rubio)出席。(Reuters)

同樣在場的還有曾公開表明不關心烏克蘭生死、在2月28日「白宮罵戰」中向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帶頭開罵的MAGA派代表人物副總統萬斯(J.D. Vance)。

其後,俄羅斯衛星通訊社(Sputnik)便稱:「如果特朗普在烏克蘭問題上向新保守主義者(Neocon)妥協,MAGA基本盤將會把他以『拜登2.0』之名埋葬。」

特朗普這一次在俄烏戰爭中明確轉向,不只叫停了由MAGA派另一代表人物赫格塞思(Pete Hegseth)領導的國防部最近暫停原有軍備輸烏的行動,還首次在「歐洲出錢」的擋箭牌之下超越拜登任內已經開展了的範圍而大幅加碼援烏--《華爾街日報》所得消息指軍援總值可高達100億美元(按:開戰近3年半以來,美國軍援總額約為650億)--確實可以算得上是對MAGA派的公開背叛。

圖為2024年6月11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iy)在德國視察協助培訓烏克蘭士兵的軍事訓練區,了解訓練烏克蘭士兵使用愛國者導彈系統的情況。(Reuters)

同日稍後,Nvidia公布已經獲得特朗普政府保證,美國商務部將會向該公司發出許可,容許本來就是為中國市場而設計的H20人工智能晶片出口到中國。該低階版晶片本來是為繞過拜登(Joe Biden)時代的出口管制而設計,4月特朗普突然決定禁止H20的對華出口,導致Nvidia因為H20的庫存而要承受可高達105億美元的損失。

當時,特朗普收緊拜登時代對華半導體出口管制的決定,被視為中美既有科技戰在特朗普2.0時代將會得到延續的象徵,與Neocon對華鷹派的主張一脈相承。豈料3個月之後,在人們愈加看清中國人工智能發展直追美國之際,特朗普竟然又回過頭來為H20輸華開綠燈。

對於MAGA而言,拒絕援烏抗俄已經變成了一種政治信仰;對於Neocon而言,對抗所謂的「共產主義中國」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堅持。MAGA派素來與Neocon幾乎有不共戴天之仇,特朗普在俄烏和對華晶片出口管制的議題上分別向不同方向改變立場,突顯出特朗普完全不受固定政治路線束縛,但同時也證明了看似行事狂妄的特朗普最終也避免不了論理和現實的左右和局限。

2025年7月10日,黃仁勳(左二)在白宮會見美國總統特朗普及其他美國官員(IG@howardlutnick)

全力避免「阿富汗撤軍2.0」

繼續援助烏克蘭,在美國國內政治和地緣政治上也有其客觀的理性論據和現實限制,特朗普最終也避免不了其影響。

特朗普上台以來一直希望迅速促成俄烏停火,時程由24小時至6個月不等,用以擦亮其自居「和平締造者」(peacemaker)的招牌,也作為爭取諾貝爾和平獎的門券。他首先展開了俄羅斯2022年入侵烏克蘭以來未有的美俄首腦對話,而且持續了雙方的外交接觸,甚至透過暫停對烏軍援和情報分享迫使烏克蘭接受無條件30日暫時停火的方案,更促成俄烏在戰爭中重啟談判,打破了澤連斯基「先停火後談判」的堅持。

然而,普京卻堅持要烏克蘭撤出被「公投入俄」的烏克蘭四州、承認俄羅斯主權,要求烏克蘭裁軍、限軍,而且發動了夏季攻擊,大大增加無人機、導彈攻擊烏克蘭的密度和規模,擴大陸上前線,多方加緊推進。到6月20日,普京更公開表明他認為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是同一民族,「在這個意義上,整個烏克蘭也是我們的。」

圖為2025年7月6日,俄羅斯總統普京(Vlamidir Putin)在莫斯科透過視訊連線,參加在巴西盧舉行的金磚國家(BRICS)峰會。(Sputnik/Mikhail Metzel/Pool via REUTERS)

特朗普4月起已經開始公開質疑普京是不是在玩弄他。到7月3日,特朗普跟普京進行了本年以來的第六次通電後,更似乎構成了「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普京在結束通話後幾個小時就向烏克蘭發動了截至當時為止的開戰以來最大無人機/導彈襲擊。特朗普對普京大表失望,據報更向法國馬克龍(Emmanuel Macron)表示他認為普京想要吞下整個烏克蘭。

對於特朗普而言,他擔心的當然不是烏克蘭的死活,而是烏克蘭會否變成他自己的「阿富汗撤軍」。2021年8月拜登從阿富汗撤軍的混亂場面,構成了拜登民望的「死亡交叉」,此後也沒有恢復過來。雖然共和黨人傾向認為美國為烏克蘭付出過多(約在五、六成之數),但美國民眾普遍依然支持烏克蘭(約在超過六成之數),烏克蘭的慘敗場面並非沒有可能變成特朗普的「阿富汗撤軍」。

特朗普的俄烏談判核心人物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職位是中東特使)4月時已經向歐洲國家提出了特朗普願意接受的俄烏停火條件,當中包括烏克蘭不加入北約、美國法律上承認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主權、實際上承認烏東頓巴斯兩州主權(但不包括公投入俄的烏南兩州)等,完全無視烏克蘭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等原則。

然而,此等折衷路線卻不為普京接受。(按:雖然歐洲和烏克蘭也不能接受此等條件,但只要俄羅斯接受了,特朗普自然能夠施壓它們屈服。)

2025年4月25日,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在莫斯科與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的中東特使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會晤握手。(Reuters)

一般分析認為,面對俄軍在烏克蘭戰場上的嚴重死傷--呂特稱俄軍本年以來已有10萬人戰死,《經濟學人》綜合評估戰爭以來其總死傷為90至130萬人--俄羅斯持續面對高通脹、經濟增長減弱等問題,再加上中亞和南高加索等傳統俄羅斯「後花園」持續失火(最近吉爾吉斯就高調拆走列寧雕像、阿塞拜疆也抓了俄羅斯電視台的人),普京也知道這場戰爭不能無限期延續,只是希望能夠在美國援烏乏力的背景之下發動最後一場夏季攻勢,尋求一擊潰敗烏克蘭,不然就退而求其次為自己爭取最佳的戰爭形勢,到本年底攻勢結束之後就轉過頭來在特朗普「割讓烏克蘭領土」的停火條件基礎上停戰進行談判。

從這個角度來說,特朗普的50天停火限期,其實某程度上也配合了普京的時程。只不過,特朗普必需避免烏克蘭慘敗,因而就只能繼續向烏克蘭供應愛國者防空導彈,甚至是像呂特所說的可用來攻擊俄羅斯部隊的飛彈和火藥,而且前者要在數日內送達(先由歐洲國家提供,再由他們向美國購買補充)。

如果烏克蘭形勢大壞,特朗普也有可能提升輸烏武器的級別--美國新聞網站Axios就報道指潛在的武器供應可能包括能夠打到莫斯科的長程導彈,分析人士推測這有可能是戰斧巡航導彈(Tomahawk),又或者是F-16可以搭載的AGM-158聯合空對地距外飛彈(JASSM)。

這種策略其實就是特朗普名正言順的俄烏特使凱洛格(Keith Kellogg)一直以來所主張的兩邊施壓

分析人士認為有可能輸往烏克蘭的美製AGM-158聯合空對地距外飛彈(JASSM),射程可達800至1500公里。(Wikimedia Commons)

援助烏克蘭「一石多鳥」

此刻加大對烏克蘭輸送武器,更是國內政治和地緣政治的「一石多鳥」之舉。由於武器是由北約的歐洲成員國購買,特朗普可向MAGA派宣傳這不是對他們的背叛,而是為美國工業開拓市場的「美國優先」政策。此前,幫助以色列轟炸伊朗地下核設施的戰爭行為也被特朗普陣營包裝成「美國優先」,而在轟炸之後,本來過半反對軍事介入的共和黨選民也被特朗普「說服」,支持轟炸的民意超過八成。

同時,歐盟國家此刻正計劃依靠德國新政府的巨額舉債,以及各國大增軍事開支,來建立獨立於美國之外的國防產業。特朗普以向歐洲售武的方式軍援烏克蘭,變相就拉住了歐洲「戰略自主」的走向,維持了美國軍工業在歐洲的競爭優勢。

而且,特朗普政府此刻正在以30%的超高關稅威脅歐盟作出貿易讓步,關稅實施限期設於8月1日,而本來就有內部不和的歐盟則正在研究如何反制。在特朗普突然轉向「劍指」普京的背景之下,歐洲敢在貿易問題上對特朗普「硬起來」嗎?

圖為2025年7日13日世冠盃舉行決賽,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與夫人梅拉尼婭(Melania Trump),以及國際足協會長恩芬天奴(Gianni Infantino)到場觀賞賽事。(Reuters)

無論是在促成對特朗普有利的烏克蘭停火,還是從美歐軍事、貿易關係的角度來看,加大軍援烏克蘭也是明智的做法。特朗普此刻的決定,證明了他再一次證明了他不是拘泥於政治信仰的人,而是一個願意接受理性和事實說服的務實主義者。

有用的就是「真理」

在放寬Nvidia人工智能晶片對華出口的問題上,特朗普亦是如此務實。Nvidia的H20晶片,本來就是為中國市場而設計,要轉售其他不必面對美國同類限制的國家,售價上必然會有一定的折扣。如果其他國家的企業認為有更好的其他選擇的話,更會白白造成這家市值突破4萬億美元的巨企無謂損失。

而且,偷運晶片到中國甚為容易,而中國的人工智能企業也可以採用外國企業的運算服務--對中國的半導體出口限制本來就是漏洞處處,更可能鼓勵了中國企業的創新,不然也不會有本年初DeepSeek(深度求索)模式一度震驚世界的表現。

同時,為了交換中國放寬稀土出口,特朗普必需找一些東西作交換條件。他一直以來採取的策略也是「先收緊再放寬」,也就是先主動落實一些針對中國的限制,再用放寬這些限制來作為交換條件--晶片設計軟件如是、乙烷如是、飛機引擎如是,Nvidia的H20亦如是。

讓H20晶片繼續出口到中國,更能夠間接壓低中國對國產人工智能晶片的需求,間接減慢國產半導體產業追趕美國的市場動能。

從美國國內的政治形勢來看,Neocon在共和黨內部早就處於「捱打」的劣勢,當了101天國家安全顧問的沃爾茲(Mike Waltz)被調職,箇中一大原因也就是MAGA派指責他是過於親近以色列、過於仇視伊朗的Neocon--在對華態度上得罪Neocon,對特朗普而言,幾乎連一點政治代價也沒有。

圖為2025年3月7日,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與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沃爾茲(Mike Waltz)會見記者。(Reuters)

除了加大軍備輸烏、放寬對華晶片出口之外,特朗普在方方面面其實也非常務實。例如,在驅逐非法移民的問題上,特朗普最近就公開表示過對於在農場工作的非法移民有網開一面的可能,似乎是正在嘗試壓服MAGA派內部的反移民鷹派。

又例如,在其「大而美」預算法案的通過上,特朗普也只挑了反對該法案的「唯二」共和黨眾議員的其中一位肯塔基州眾議員馬熙(Thomas Massie)來攻擊,對於在搖擺州賓夕法尼亞賀錦麗勝出選區的另一位共和黨眾議員Brian Fitzpatrick幾乎絕口不提。這種「忍口」也反映出特朗普理解到保住這種選區的議席對共和黨保住眾議院控制權至為關鍵。

對於喜歡嘲笑特朗普的自由派人士來說,上述幾件事看起來也像是特朗普在退縮,正中在關稅戰中的華爾街TACO預言--TACO者,即「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特朗普總會退縮)。如今被特朗普威脅徵收超高關稅的各國也正在期望着市場反應最終會逼迫特朗普屈服。

不過,對一個務實主義者而言,真理從來不是永恆不變的,有用的才是「真理」,隨着理據和時勢的變故而不惜「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才是萬變中應有的不變。TACO,正如此詞的原創者、《金融時報》美國金融評論人Robert Armstrong所說的一樣,是個褒義詞。用這個詞來嘲笑特朗普,也許只是個一廂情願的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