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2023年中東(二):政治動盪不斷 治國是艱難的持久戰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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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中東有不少國家發生了政治動盪。

首先是伊拉克。1月9日,伊拉克國民議會召開會議,開始第5個立法任期,然在什葉派系分歧難解下,新政府持續難產;6月12日,什葉派政要薩德爾(Muqtada al-Sadr)宣布轄下73席議員集體辭職,以抗議「伊朗代理人」干涉伊拉克政治;8月29日,薩德爾宣布退出伊拉克政壇,引爆支持者上街示威、甚至衝入綠區的流血衝突;10月13日,伊拉克終於選出新政府,由拉希德(Abdul Latif Rashid)擔任總統、蘇丹尼(Mohammed Shia' Al Sudani)擔任總理,僵局至此暫告一段落。

接著是利比亞。2022年2月,前內政部長巴沙加(Fathi Bashagha)被選為新總理,然原有的被罷免總理德貝巴(Abdulhamed Dbeibah)拒絕交權,聲稱「只有全國大選才能讓自己下台」,利比亞由此出現「一國兩府」現象。而為抗議德貝巴政府繼續存在,支持巴沙加的烏巴里部落首領於4月關閉利比亞最大油田,引起利比亞可能出現石油短缺的風聲。7月,利比亞民眾開始上街示威,抗議物價上漲、供電不穩,以及「一國兩府」的持續難解,利比亞眾議院甚至遭人縱火。時至今日,巴沙加是軍閥哈夫塔爾(Khalifa Haftar)等勢力支持的總理,德貝巴則是聯合國與國際社會承認的利比亞總理,基本上延續了內戰時期的分立局面。

再來是以色列。2022年4月6日,在一名議員退出執政聯盟後,貝內特(Naftali Bennett)政府喪失了在議會120席中過半61席的執政優勢;6月20日,貝內特提案解散議會,法案於29日三讀通過,貝內特正式宣佈辭職;11月1日,以色列舉行了4年多來第5次大選,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領導的利庫德集團及其同盟陣線取得64席多數,順利獲得組閣權;12月21日,內塔尼亞胡宣佈組閣完畢,並於12月29日率領新一屆政府宣誓就職。此屆政府堪稱以色列建國以來「最右」,雖確保了內塔尼亞胡的執政基礎、降低了執政聯盟瓦解的危機,卻也讓巴勒斯坦的未來籠上陰影。

上述危機的爆發,既受經濟因素牽引,也與權鬥、地緣、民族、部落等元素相關,交織出中東複雜的治理圖景。展望2023年中東,另兩國的政治動盪仍在延燒,後續發展也值得關注。

以色列前總理內塔尼亞胡10月30日在競選活動上,向支持者致意。(Reuters)

伊朗:神權政府的持久危機

首先,是示威火苗仍在悶燒的伊朗。

2022年9月13日,伊朗22歲女子阿米尼(Mahsa Amini)因「配戴頭巾不當」,遭道德警察(Guidance Patrol,又稱宗教警察)帶走,並在拘留期間昏迷送醫,最後於16日被醫院宣告死亡。這起事件引發伊朗全境示威,民眾訴求也由取消強制女性戴頭巾的法令、廢除道德警察,一路上升到了神權政府垮台,就連11月的世界盃賽場上,伊朗國家隊都一度集體拒唱國歌表達不滿。

期間伊朗政府一度展現讓步跡象,12月2日伊朗總檢察長蒙塔澤里(Mohammad Jafar Montazeri)表示將檢討強制女性戴頭巾的法例,「議會和司法部門都在工作,即法律是否需要任何修改」,並稱負責檢討的隊伍已在11月30日開會,將在一、兩周內看到結果;12月3日,蒙塔澤里被問到是否會解散道德警察時,其表示「道德警察與自己任職的司法部無關」,此話被某些媒體解讀為「伊朗宣佈廢除道德警察」。

然而伊朗官方經營的阿拉伯語媒體《世界新聞網》(Al-Alam)於12月4日晚間發表文章,否認了廢除道德警察一事;與此同時,看似讓步的神權政府開始了秋後算帳。12月8日以來,伊斯蘭革命法院多次執行了針對示威者的絞刑處決,即便國際社會強烈譴責,也無改其鎮壓意志;12月9日,神權政府更是要求伊朗婦女繼續遵守配戴頭巾的規範,否則可能無法再獲得政府服務、福利和工作。如此聲明,顯然意在深化頭巾法的執行,而非檢討修改。

伊朗22歲女子阿米尼2022年9月13日被指以不適當方式戴頭巾,她遭宗教警察拘捕後死亡。圖為2022年9月23日,德國柏林女示威者在街上剪頭髮,藉此抗議伊朗宗教警察的暴行、聲援伊朗婦女。(Getty)

時至今日,伊朗示威仍在進行,但在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忠心未改、神權政府強力鎮壓下,其規模已有所降低,然這並不代表伊朗將在2023年安然無恙。此次示威看似起於宗教、世俗之爭,其實與2018年總罷工、2019年反燃油漲價示威、2021年石化工人罷工、2022年反削減糧食補貼等大型示威性質類似:起於民眾對伊朗經濟與政治境況的長期不滿。

在經濟場域,伊朗苦於西方發動的聯合制裁,石油經濟更是加劇了社會不平等,兩者皆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伊朗的經濟生產結構,導致了底層民眾的苦難。眼下核協議談判陷入停滯,伊朗擺脫制裁無望,疫情的創傷、俄烏戰爭的衝擊更是考驗本就脆弱的經濟局勢,早在頭巾示威前,伊朗便已因小麥、麵粉、食用油、雞肉、雞蛋和乳製品價格上漲,而在5月爆發了多起示威。憤怒能量蓄積街頭久久不散,終在後續的9月示威中借屍還魂,否則光憑頭巾這一偏屬中產階級、性別場域的小眾議題,其實不易掀起如此巨大的示威規模。

在政治場域,不少伊朗民眾漸對溫和派失去期待,且希望推翻神權政府。2009年伊朗爆發「綠色革命」時,政府內部尚有路線之爭,故民眾並未直接訴諸神權政府垮台,而是期望拉夫桑賈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等人留下的溫和派路線,能壓過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哈梅內伊(Ali Khamenei)等人代表的保守勢力。

但從結果來看,示威民眾的期望未能實現,綠色革命未竟其功,革命衛隊則持續崛起,伊朗政壇亦日漸保守化。在此情勢下,不滿改革派勢弱的民眾,逐漸把希望放到了政權垮台上,認為若不推翻政權、解散伊斯蘭共和國,便不可能解決當下困境。這便是為何會有示威者對神權政府「檢討頭巾法」無動於衷,反而喊出「神權政府解體才是救贖」。

而不論是經濟或政治境況,伊朗政府短期內都難以滿足反對民意的需求,故2023年即便沒有頭巾議題,伊朗也可能再因其他事件而爆發大型示威,當然在革命衛隊持續效忠的情況下,示威規模再大,都很難撼動神權政府根基。

伊朗頭巾示威。(Reuters)

阿富汗:塔利班如何治國理政

阿富汗則是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地區。自從美國在2001年推翻塔利班政權後,阿富汗便陷入了漫長的分裂狀態:中央政府因美國扶持而屹立不倒,塔利班則在農村據地為王,雙方多年來維持了低烈度的交火衝突。如今分裂狀態雖已終結,政治的動盪卻遠未結束。

2021年5月起,美軍開始撤出阿富汗,塔利班反攻力道加劇,並在該年8月進入喀布爾,阿富汗正式變天。執政之初,塔利班為獲國際承認,一度展現開明姿態,承諾「將在伊斯蘭法律規範範圍內尊重女性的權利,並允許女性根據伊斯蘭法律接受教育與工作」;其同時保證,不會再讓阿富汗成為恐怖主義的溫床,塔利班也不會再輸出極端伊斯蘭。

從結果來看,塔利班兩個承諾都沒有完全達成。首先,在女權場域,因為塔利班遲遲未等來國際承認、同時又已擊退絕大部分反對勢力,溫和路線終於漸被保守主張吞沒,塔利班先是在2022年3月宣佈,正式撤回開放女子高中的命令,預示了未來阿富汗女童的最高學歷,將只停留在小學六年級;又在12月剝奪了絕大多數女性的受教權,除禁止女性入讀大學、中學外,亦宣布所有女性不允許進入小學與清真寺,也無法從事以往在非政府組織的工作。

8月14日,阿富汗喀布爾,秘密學校的老師在白板上書寫。(Getty Images)

而在恐怖主義場域,如今的阿富汗盤踞著兩大恐怖組織:基地(Al-Qaeda)與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其中基地是塔利班的長期盟友,宣誓效忠塔利班領袖阿洪扎達(Hibatullah Akhundzada),在阿富汗的組織結構相對完整,其武裝勢力也與塔利班的哈卡尼網路有所合作,故基地並未在阿富汗內部製造恐襲,而是更多以阿富汗為基地,進行海外活動;然伊斯蘭國則與塔利班存在競爭關係,尤其是2019年伊拉克、敘利亞的總部遭推翻後,伊斯蘭國便將治理脆弱的阿富汗當成復興基地,大力招募當地民眾,同時在阿富汗持續發動多起恐怖襲擊至今。

當然與前次執政相較,塔利班此次執政更有技巧,也更知道妥協共生。例如其積極拉攏非普什圖的少數民族武裝,避免重演前次軍閥割據的現象,也未有再做出炸毀巴米揚大佛等自絕於國際的行為,並積極與巴基斯坦、中國展開能源相關合作,希望推動國家工業化。但不得不說,其保守底色、與基地組織長年的合作結構,並沒有隨此次重返中央而消除,而是成為其維繫政權的重要考量。

在外界看來,女權關乎個人尊嚴,但在阿富汗的內政脈絡內,這牽涉到執政路線的選擇:是為求國際承認,付出得罪保守民意的代價,或是犧牲國家形象,以團結保守民意與執政派系。從結果來看,在獲取國際承認無望的情況下,塔利班明顯偏向了後者。而與基地組織的合作亦然,塔利班與基地的結合並非僅有理想的契合,更是為了生存而結成的戰略同盟,短時間內亦不可能因虛無縹緲的國際承認而解體;至於伊斯蘭國的存在,則更多是因為塔利班無法進行精確的反恐行動與掃蕩,故雖有心撲滅伊斯蘭國,卻難以在短時間內看到顯著成效。從更大的視角來看,要實現性別平權與反恐,發展都是繞不過的現實門檻。

展望2023年,塔利班會否出台更多限制女權的措施、又要如何應對恐怖主義挑戰,同時替國家開闢罌粟以外的新財源、推動工業化進程,都是值得關注的議題。在某種程度上,伊朗與阿富汗的政治難題,預示了中東完善國家治理的前路漫漫,要打贏這場持久戰,需要時間、也要政經空間。

為何頭巾示威後,伊朗仍容易爆發大型示威?

經濟情況未見起色,政治日漸保守化。

為何塔利班可能持續限制女權、繼續與基地組織的合作?

在其看來,開放女權也換不來國際承認,與基地合作則是組織生存的重要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