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阿峰會置伊朗於何:胡春華訪問透露什麼訊息?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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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12月7日訪問沙特後,中國國務院副總理胡春華也在12月10日至14日訪問阿聯酋、伊朗。然在此期間,中伊關係起了波瀾。據伊朗外交部表示,中國駐伊朗大使常華12月10日拜訪一名伊朗外交部官員,伊方期間向中方表達伊朗的「強烈不滿」。

究其原由,或許可以回朔至12月9日的首屆中國與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簡稱海合會)峰會。彼時習近平在中海峰會上致詞,強調定支持海合會國家維護自身安全,支持地區國家通過對話協商化解分歧,構建海灣集體安全架構;會後聯合聲明中,各方更是提及涉及伊朗的議題,包括伊朗核計劃、伊朗在區內的行為,以及伊朗和阿聯酋之間有主權爭議、位於霍爾木茲海峽(Strait of Hormuz)的3個島嶼:大通布島(Greater Tunb)、小通布島(Lesser Tunb)、阿布穆薩島(Abu Musa)。

聯合聲明中提到,各方領導人支持一切和平努力,包括阿聯酋根據國際法準則進行雙邊談判、以和平解決「三島問題」的倡議和努力,從而根據國際法來解決問題。然據西方媒體表示,此一表述雖未提及伊朗,卻呼籲根據國際法準則進行雙邊談判,與伊朗拒絕談判的立場相反,故而引發伊朗抗議。

圖為2022年12月8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沙特阿拉伯利雅得期間,與沙特國王薩勒曼會面。(Reuters)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在12月12日例行記者會上回應提問時表示,中國同伊朗關係傳統友好,鞏固和發展中伊全面戰略夥伴關係,是雙方共同選擇,並願意和伊方加強溝通協調,推動兩國關係不斷取得新進展,「海合會國家和伊朗都是中國的朋友,中方發展同雙方關係都不針對第三方,中方一貫支持海合會國家同伊朗本著睦鄰友好原則改善關係,開展合作,實現互利共贏,共同促進海灣地區發展和穩定,中方願繼續為此發揮建設性作用。」

12月13日胡春華與伊朗總統萊希(Ebrahim Raisi)會晤時,同樣強調「中方從戰略高度看待中伊關係,同伊朗發展全面戰略夥伴關係的決心不會動搖,堅定支持伊方反對外部干涉,維護國家主權、領土完整和民族尊嚴。」

此後美媒在12月14日引述伊媒伊斯蘭共和國通訊社(IRNA)的報道,稱伊朗總統萊希12月13日在德黑蘭會見到訪的中國國務院副總理胡春華時說,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上周沙特阿拉伯之行的某些方面引起伊朗政府內部的「不滿」,萊希並針對中國和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GCC)發表的聯合聲明「要求賠償」,但未提供更多細節。而也就在同日,伊朗石油部長奧吉(Javad Owji)表示在胡春華訪問期間,中伊簽署了聯合開發油氣的協議與備忘錄,「在戰略問題上,伊朗與中方意見相同」。

從結果來看,中伊風波暫告一段落,但長遠觀之,伊朗的焦慮恐將持續存在。

2022年12月9日下午,首屆中國-阿拉伯國家峰會在沙特首都利雅得阿卜杜勒阿齊茲國王國際會議中心舉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出席峰會並發表題為《弘揚中阿友好精神 攜手構建面向新時代的中阿命運共同體》的主旨講話。(新華社)

三島歸屬只是導火線

首先,西媒熱議的「三島問題」只是淺層因素,真正讓伊朗對中方表達不滿的關鍵,是中國與海合會國家的愈發靠近。

此次首屆中海峰會、中阿峰會,標誌了中國在阿拉伯世界的戰略深化:以沙特為核心、海合會為平台,中國既要鞏固自身能源安全,也要延展「一帶一路」、增加與各國的經貿往來,更要在中美博弈的大背景下,提升中國在中東的戰略主動。在可見未來內,海合會、阿拉伯世界必然會在中國外交中,扮演更重要角色。

然伊朗與海灣國家不睦已久,儘管在美國退出的時代背景下,雙方皆有意修補關係,經年累月的嫌隙卻非一朝可解,尤其是沙特與伊朗之間的漫長常對峙。

在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後,沙特愈發感覺伊朗的「地緣包圍」,包括後者對也門內戰的高度介入,以及對敘利亞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的實質支持,在沙特看來,伊朗神權政府意在「輸出革命」,在沙特等阿拉伯國家策動叛亂、顛覆政權;然在伊朗思維內,其行為乃是「前沿防禦」,即通過對黎巴嫩、伊拉克等脆弱國家施加地緣影響力,讓伊朗在他國境內對抗敵人,而不是在本領土或邊界上。

2021年12月22日,伊朗在該國西南部舉行「偉大先知-17」軍事演習期間,一枚導彈發射時形成的火球。(Reuters)

可想而知,伴隨伊朗在伊拉克、敘利亞、也門擴張影響力,沙特的不滿與日俱增,尤其胡塞武裝組織近年屢對沙特產油設施發動襲擊,已對沙國本土形成安全威脅。此外利雅得同樣擔憂德黑蘭會煽動沙特、巴林、科威特境內的什葉社群製造騷亂,例如沙特東部的產油省份便有不少什葉派聚居,儘管「通敵」之說言過其實、也缺乏證據,沙特政治精英依舊視其為潛在「第五縱隊」;2011年的巴林「阿拉伯之春」騷亂更被沙特懷疑是伊朗策動所致,導致了沙特的直接軍事介入。

然而「三島問題」的當事國阿聯酋,並不如沙特般與伊朗水火不容。此一問題自1971年阿聯酋獨立以來,便多次發作、持續至今。伊朗與阿聯酋轄下的沙迦酋長國(Emirate of Sharjah)雖簽有諒解備忘錄,允許阿聯酋參與建設由伊朗實際控制的三島,但在伊朗多年來單方面行動下,阿聯酋贊助的學校、醫院已被逐漸逐出島上。2011年,阿聯酋提議將「三島問題」提交國際法院仲裁,但遭伊朗拒絕;2012年伊朗時任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更是親自訪問三島,阿聯酋稱此為「尋求和平解決問題的挫折」。然而,面對伊朗展現強硬立場,阿聯酋始終沒能對等回應,原因自與兩國關係有關。

首先,阿聯酋看似與沙特同聲連氣、對伊朗極不友善,其與伊朗的經濟聯繫卻十分緊密。綜觀阿聯酋的國家收入,除了豐厚的石油紅利外,商業投資與貨貿亦是重點,由於迪拜是大量伊朗商人的家園,聚居不少伊朗裔的阿聯酋公民,故伴隨伊朗受到制裁的力道加深,迪拜成了德黑蘭的主要貿易夥伴;2017年伊朗核協議(JCPOA)生效後,伊朗制裁部分解禁,阿聯酋與伊朗的貿易額一度來到129億美元峰值,雖說2018年美國單邊退出、對伊朗施行「極限施壓」後,阿聯酋被迫收緊了銀行業監管,並限制部分伊朗公民簽證,導致2019年的兩國貿易額下降至39億美元,阿聯酋仍是伊朗的第二大進口夥伴,僅次於中國。

第二,阿聯酋的地緣位置、國家體量,決定了其與伊朗對峙時,無法孤注一擲、放任情勢失控。比起沙特,阿聯酋缺乏廣大腹地與抵抗縱深,一旦伊朗大軍進犯,其恐怕無法避免舉國被佔的悲慘結局。故儘管阿聯酋時常配合沙特與伊朗進行對峙,卻還是無法放棄維護兩國關係,例如2020年3月伊朗疫情爆發後,阿聯酋特別向伊朗派出軍機,送去了7噸緊急援助物資以及世界衛生組織的醫學專家,第二批軍機更是送去32噸醫療設備與用品,獲得了伊朗的公開致謝。

阿聯酋總理兼杜拜酋長穆罕默德(Sheikh Mohammed bin Rashid Al Maktoum)在2021年1月5日來到沙特阿拉伯小城Al Ula,出席第41屆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GCC)峰會。(Reuters)

中國的偏好是什麼?

歸根結柢,伊朗與海灣國家確有摩擦,但「三島問題」已被凍結多年,阿聯酋與伊朗的近年互動也鮮少因此爆發衝突。故此次中伊外交波折,「三島問題」只是表面,中沙、中海、中阿峰會的召開才是關鍵。換言之,伊朗擔憂海合會國家、尤其是沙特與中國的持續靠近,會影響到自身與中國的關係。

而比較伊朗、海合會國家與中國的經貿互動,明顯是伊朗更需要中國,而非中國更需要伊朗。

2014年,中國與伊朗的貿易額來到史上最高的518億美元,但當年中國與沙特的貿易額為619億美元,與阿聯酋的亦有546億美元,皆比伊朗高。2019年新制裁發酵後,中伊貿易額銳減,該年的中國與阿聯酋貿易額為490億美元,是中伊貿易額的兩倍多。2020年疫情爆發後,中伊貿易額更是跌至112億美元,但同年的中沙貿易額而仍有492億美元、與阿聯酋的貿易額則有355億美元,就連與以色列的貿易額都有126億美元。

伊朗總統魯哈尼(Hassan Rouhani)2021年3月27日在首都德黑蘭(Tehran)會見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Reuters)

而在貿易依存度上,2014年伊朗對中國的貿易依存度來到36%,創下歷史新高,即便在2019年,伊朗對中國的依存度都有33%,比起巴基斯坦高出了13%;但2011年中國對伊朗的貿易依存度達到頂峰時,也僅佔其全球貿易總額的1.2%。

在原油貿易上,2001年伊朗供應了中國原油進口總量的18%,是中伊原油貿易的峰值,當年沙特也僅有15%。然在此之後,伊朗佔比逐年下降,到了2019年僅剩3%,沙特則有16%;但伊朗原油相當仰賴中國市場,2014年時中國便已佔伊朗原油出口的49%,2019年依舊接近50%。

此外,伊朗身為被制裁的反美國家,也希望與中國、俄羅斯等「美國敵人」建立聯繫,以此共抗美國的戰略壓迫。然即便是俄羅斯,也是在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才開始明顯對美決裂,中國便更是避免捲入陣營對峙。

2019年12月31日王毅會晤訪華的伊朗外長扎里夫。(Getty Images)

其實由中國視角來看,美伊交惡並非全無益處,畢竟若美國與伊朗進行高強度對抗,華盛頓在印太地區的戰略挹注必然下降,對台海的操弄可能減弱;然若美伊衝突波及周遭、影響海灣國家,則可能導致胡塞武裝襲擊沙特等事頻繁上演,從而影響中國的能源安全。故全盤考量下,中國始終與伊朗保持一定安全距離,既希望維繫經貿互動,也要避免假戲真做、陷入陣營對峙困局。

2021年中伊簽署《25年全面合作計劃》前夕,伊朗便洩露波斯語文本相關內容,其用意昭然若揭:告訴全世界中國是「反美盟友」,伊朗並非在反美前線孤身作戰。但此一內容隨即被西方媒體炒作成,伊朗要以領土換援助、中國將在伊朗駐軍等,導致了伊朗內部的輿論譁然,最終德黑蘭只能否認中伊存在此份「交易文本」。往復之間,伊朗的弱勢處境顯露無遺,其對中國「抓住浮木」般的渴望亦是無庸置疑。

此次胡春華出訪,雖向萊希總統當面保證《25年全面合作計劃》的執行不受影響,卻不可能改變中海靠近的趨勢。事實上,習近平親自訪問沙特、卻未前去伊朗,便已透露些許端倪:在當今的中國外交中,海合會與伊朗的比重並不相同。在可見未來內,中伊合作當然會繼續前行、貿易額也可能回升,但其程度恐怕不會有中海、中沙合作來得深入,中國對伊朗既要追求長期回報、也要對沖短期風險,卻不可能為此犧牲與阿拉伯國家的關係,更遑論是中美互動。

真正導致伊朗對中國表達不滿的關鍵為何?

中國與沙特、海合會國家的戰略靠近與合作。

為何中伊合作恐難有中沙、中海合作深入?

伊朗雖依賴中國市場,其在中國的原油進口、貿易額佔比中,皆不如沙特、阿聯酋等海合會國家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