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與伊朗外長北京會晤:美國的中東遠去 中國的中東到來?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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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6日,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Faisal bin Farhan Al Saud)和伊朗外交部長阿卜杜拉希揚(Hossein Amir-Abdollahian)在北京會晤,雙方討論重開大使館的相關步驟,並在會後發表聯合聲明。

聲明中指出,雙方討論擴大雙邊關係的方式,以及啟動兩國安全合作協定和經濟、貿易、投資領域合作總協定的相關事宜,並同意在約定時間內重開外交使團,着手採取必要措施開放兩國駐利雅德和德黑蘭大使館,以及駐吉達和馬什哈德總領事館。此外,沙伊兩國將繼續在技術代表團之間開展必要協調,研究擴大兩國合作的方式,包括恢復官方代表團、私營部門互訪及航班,為兩國相互簽發簽證提供便利等。

據《中東日報》(Asharq al-Awsat)4月5日報道,沙方消息人士透露,兩國外長此前已通話三次,討論了重啟外交與其他協定的相關步驟,而北京之所以被選為會晤地點,是因中方在斡旋、促進沙伊兩國溝通上發揮了積極作用。此次沙伊外長亦在聯合聲明中稱,雙方對中國主辦本次會議表示感謝。

無獨有偶,路透社也在5日也援引伊方消息稱,由於中國促成沙伊雙邊協議,兩國外長同意4月6日在北京會面。路透社指出,中國促成沙伊復交中已然震動中東局勢,過去幾十年來,美國一直是中東的主要調解人,展現了自身的安全和外交力量,但中國此次促成沙特伊朗在北京宣布復交,昭示美國介入中東的時代已經結束。

3月10日沙伊復交以來,曾有不少分析認為,不該高估中國角色、中國即將在雙方履約問題上面臨挫敗、所謂復交其實雷聲大雨點小等。平心而論,從沙特與伊朗結怨多年來看,上述預測有一定現實基礎,但眼下發展也已證明,即便兩國仍有地緣競爭,降低衝突烈度已成雙方共識,且由沙伊官員再訪北京來看,中國的中東角色已非過去的「局外人」,而是名副其實的「參與者」。

沙特阿拉伯外交大臣費薩爾(右)、伊朗外交部長阿卜杜拉希揚(左)4月6日在北京舉行會談前,與中國外長秦剛一同握手。(Reuters)

美國還能怎麼辦

而這一切,並非始於沙伊復交。

回顧2022年7月,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曾在訪問沙特前投書《華盛頓郵報》,解釋自己的出訪原因,「身為總統,我的職責是保持國家強大和安全。我們必須反擊俄羅斯的侵略、處於戰勝中國的最佳位置,並努力穩定全球具影響力的地區。要做到這些,我們必須和能夠影響這些結果的國家直接接觸,而沙國就是其中之一。」從上述內容來看,拜登顯然想阻止沙特靠近中俄,卻又受價值觀外交的枷鎖掣肘,姿態相當狼狽。

但更狼狽的是,當拜登克服國內反對聲浪,訪問沙特與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進行會晤後,沙方並未同意美國提出的原油增產訴求,反在同年10月與俄羅斯等國進行協調,決定讓OPEC+在11月每日減產200萬桶。美國雖怒斥其短視,沙特卻毫不在意,隨後又在12月熱烈歡迎中國領導人習近平來訪,舉行了首屆中國-阿拉伯國家峰會、中國-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簡稱「海合會」)峰會,更與中國商定,每兩年輪流在兩國舉行一次元首會晤,穩定中沙之間的戰略協作。

前述種種,既凸顯中俄在中東與日俱增的影響力,更反襯美國主導的日漸虛化。事實上自從美國決定撤出中東、轉向印太加壓中國後,這便是必然的發展;但宰制欲強如美國,自不樂見局勢如此演進,卻又不願改變轉向印太的宏觀戰略,只好以拜登出訪等手段多加修補,希望延緩中東的多極化大國秩序成型,維持美國主導地位。

沙伊關係:沙特阿拉伯外交部長費薩爾(Faisal bin Farhan Al Saud)和伊朗外交部長阿卜杜拉希揚(Hossein Amir-Abdollahian)2023年4月6日在中國北京會晤。圖片由沙特通訊社(Saudi Press Agency)提供。(Reuters)

但伴隨中美關係惡化,美國在中東愈發陷入戰略迷霧。其一面集中火力武裝印太、圍堵中國,卻又一面動員中東參與「對華脫鉤」,但如前所述,美國在中東的軍事存在日漸稀薄,經濟場域更是難阻中國不斷增長的市場優勢,以及「一帶一路」與海灣產油國的項目對接,想在這般情況下要求各國親美反中,用與中國的經貿合作換取美國的安全承諾,無異緣木求魚,更何況美國根本無力回復過往在中東的軍事挹注水平。

故美國智庫學者杜如松(Rush Doshi)曾建議,美國不應與中國在中東進行「美元對美元、船艦對船艦、貸款對貸款」的競爭,而是應該探索自己在「具有最大戰略意義項目」的潛力,例如兩用港口項目、海底電纜與機場,同時努力引進其他第三方,以稀釋中國在中東的經濟存在,確保美國在談判桌上仍有一席之地。無獨有偶,曾任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中東事務高級主管的智庫學者辛格(Michael Singh)也建議,美國需藉「增加進入美歐市場或技術的形式」,來提供中東各國切實利益,而不是持續強逼各國選邊。

兩人的建議或許能對白宮政要產生影響,卻極難從根本上扭轉美國在中東的路線慣性。先不論所謂「美國在戰略意義項目的潛力」是否存在,拜登政府即便有意強化經濟工具的使用,也極難遂行無痛的政策替代,因為光是協調美國內部的利益團體便是一大工程。中國基建項目與企業之所以能在中東打出知名度,並非侵蝕歐美公司的既定市場份額所致,而是歐美本就對於中東基建項目興趣缺缺,更在技術輸出上普遍保守,這才給了中國企業與資本「走出去」的機會。白宮或許有意臨摹中國路線,但受限資本慣性,最終還是要依賴威脅路線與霸權餘暉,結果便是讓自己更加顏面掃地,也讓中東各國更加排斥華盛頓的頤指氣使。

綜上所述,從現實視角來看,退出中東、動員印太當然是各方共識,但要以何種方式維繫政治影響力,當前的美國政壇與資本莫衷一是,故其政策產出仍以「不變」為主軸:轉向印太的宏觀戰略趨勢不變,在維繫中東影響力上也找不到新突破口。簡言之,便是只能看着影響力日漸流失。

圖為2023年4月6日,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秦剛在北京會見來華舉行沙伊外長會晤的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Faisal bin Farhan Al Saud)。圖片由沙特通訊社(Saudi Press Agency)提供。(Reuters)

中國更加有為

而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國的中東政策同樣維持「不變」:北京深化與各國的經貿交流,但避免政治乃至軍事的大刀闊斧。但此次促成沙特與伊朗復交,讓外界看到更加有為的北京,也引發了「中國的中東政策是否有變」等相關討論。

其實早在此前,伴隨中國國力增長,中方學界與輿論場便已有關乎中東政策演變的討論,民間發出不少「更加有為」的聲音,學界則以「避面軍事介入」、「不參與陣營鬥爭」為主要共識,並主張北京應該利用自身經濟實力,支持各國的工業化進程,而非參與地區競爭。

多年來,中國的中東政策也以學界共識為主軸,與中東的敵對各方維持程度不等的往來,例如面對沙特與伊朗這對宿敵,中國同是兩國最大貿易夥伴,既將自身的「一帶一路」項目與沙特的「2030願景」進行對接,又與伊朗簽訂「25年全面合作協議」,雖說沙特明顯是中國在中東的重要戰略核心,但北京仍與德黑蘭保持良好互動,這便是中國得以促成沙伊復交的關鍵原因。而在培植影響力層面,中國以能源貿易為核心,基建項目、高新科技技術、新能源場域為平台,與各國進行實務合作,對自身的能源安全、企業全球布局亦是有益。

在中國斡旋下,沙特阿拉伯代表、國務大臣、內閣成員、國家安全顧問艾班,伊朗代表、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沙姆哈尼2023年3月10日與中國共同簽署協議,沙伊同意恢復外交關係。圖為11日德黑蘭市面有售的報章,當中中共中央外事工作辦公室主任王毅、艾班和沙姆哈尼的合照刊登在頭版。(Reuters)

就當下的美國政策來說,即便中國在中東只是穩扎穩打,美國的退出與霸道也會緩慢推動各國靠近中方,一來各國眼見美國的軍事存在日漸稀薄,希望擁有更獨立的對外政策;二來各方尋求國家的「再工業化」,中國無疑是最可靠的項目支持者;三來中國向來主張不干涉他國內政,對苦於西方譴責的中東各國來說,具有不小的吸引力,例如北京便不會如華盛頓般高調譴責沙特、伊朗的人權問題,無形中降低不少潛在的政治摩擦。

當然這般路線未必能讓各方滿意。中國民間輿論場之所以會有「加強介入中東」、甚至「強化在中東軍事存在」的呼籲,多是出自對「穩扎穩打」的不耐煩,以及中美博弈漸顯下,希望搶佔「後美國」空間、為中國增加戰略縱深的考量。此次北京成功斡旋沙特、伊朗復交,對此陣營來說自是的一大鼓舞,其由此認為中國將在中東扮演更重要的政治、乃至軍事角色,並與希望中國穩扎穩打、甚至韜光養晦的聲音發生辯論。

平心而論,伴隨中國在中東的影響力增長,擁有更大的政治話語權是必然現象。過去人們雖能想像沙特伊朗復交,卻極少有分析認為中國能在其中扮演政治角色,但如今情勢證明,中國的政治話語權已與過往不同,即便沒有美國的配合與支持,北京仍有能力推動域內的政治情勢變化。

卡塔爾位於英國的媒體《新阿拉伯人》(العربي الجديد‎)針對中國促成沙特伊朗復交進行報道,並以此幅漫畫呈現中國融和平鴿、龍為一體的國家形象,龍角上兩枚旗幟分別是沙特(左)與伊朗(右)國旗。(《新阿拉伯人》網站圖片)

只是此一時期的「更加有為」並非沒有邊界,如今包括沙特在內的中東各國之所以靠近中俄等域外行為者,為的還是極大化自己的國家利益,不論是換取經濟、安全支持,或是藉此對沖美國的戰略壓迫。在此情況下,「自主權」是其念茲在茲的重要訴求,一旦中俄等域外大國令其感覺「霸權再臨」,以親美之舉形塑權力「再平衡」也是選項之一。

故對中國來說,在中東政策上表現積極、採取更加自信主動的姿態理出自然,但追求成為「中東最重要的域外大國」,並非眼下可行與合適的政策目標。如今各國所為並非冷戰時代的陣營選擇,而是追求多極化格局的戰略對沖與風險分散,故中國眼下最好策略,乃是趁此潮流爭取深化各國信任、提高合作水平,成為中東對沖美國的重要資源,而非直接顛覆美國的一切痕跡與建制。以能源結算為例,與其幻想立即終結石油美元,不如務實探討如何提高人民幣與海灣各國的結算比重。

歸根結柢,中國在中東的影響力提升,既得益於時代之風,也奠基於自身的市場與技術優勢。由於美國眼下陷入戰略迷霧,即便中國只是穩扎穩打,都處在擴大中東影響力的順風中。

沙特與伊朗選在哪裡宣布復交?

北京。

美國如今在中東面臨什麼困難?

既想集中火力武裝印太,又想動員中東國家圍堵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