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與伊朗復交:參與美國退出中東的地緣巨變 中國有什麼考量?

撰文:劉燕婷
出版:更新:

3月10日,伊朗及沙特阿拉伯(又稱沙烏地阿拉伯、沙烏地)在北京取得談判突破,宣布同意恢復外交關係及互相重開大使館,引發全球驚詫。

▼更多協議簽訂時的現場圖片請點擊放大觀看:

據中國外交部表示,在中方支持下,沙特和伊朗於3月6日至10日在北京舉行對話,沙特國務大臣兼國家安全顧問艾班(Musaad bin Mohammed Al-Aiban)、伊朗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沙姆哈尼(Ali Shamkhani)作為兩國代表出席,並由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辦主任王毅在3月10日主持沙特和伊朗的北京對話閉幕式。中沙伊隨後發表聯合聲明,正式宣布沙伊雙方同意恢復外交關係,強調三方將共同努力,維護國際關係基本準則,促進國際地區和平與安全。

王毅指出,沙伊恢復外交關係,是對話的勝利、和平的勝利,「為當前動盪不安的世界提供了重大利好消息,傳遞了明確訊號。」王毅更表示,沙伊改善關係為實現中東地區的和平穩定打開了道路,也為通過對話協商化解國家間矛盾分歧樹立了典範,中國支持中東國家堅持戰略自主,加強團結協作,擺脫外部干涉,真正把中東的前途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此一變局看似發生在沙特與伊朗間,是兩國關係的新進展,其實不然。從全球視野來看,沙特與伊朗復交,不僅是中東地緣的必然發展,更是中美博弈的時代跡證。

王毅2023年3月10日主持沙特和伊朗北京對話閉幕式(中國外交部)

後美國時代的中東巨變

首先,沙特與伊朗的和解並非始於今日,而是在美國退出中東的過程中,逐漸積累而成的戰略趨勢。其中,沙特的轉變尤其關鍵。

回顧過往,沙特與以色列的角色類似,作為美國在中東的地緣支點,享有來自華盛頓的奧援,可以毫無顧忌見罪鄰國。然而2001年以來的反恐戰爭令美國深陷中東戰場,中國則獲得了難得的發展的機遇,當美國回過神來時,中美國力差距已大幅縮減。為逆轉前述現象,美國開始進行戰略調整,希望能抽調在中東的戰略挹注,回防印太以施壓中國。

但這一舉措的直接結果,便是鼓勵中東強國逐鹿「美國留下的真空」。故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後,不僅伊朗積極佈局敘利亞、伊拉克、也門戰場,土耳其也發兵利比亞、敘利亞,兩國影響力更是滲入海灣地區,結果引發了沙特的地緣反撲,先是在2014年動員反對土耳其申請聯合國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又於2016年與伊朗斷交,更在2017年引爆卡塔爾外交危機,要求卡塔爾關閉土耳其在塔國的軍事基地並終止兩國聯合軍事合作、降低與伊朗的外交互動、驅逐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成員等。

但從後續發展來看,沙特的高調出擊無法挽留美國,後者甚至進一步深化「退出中東」的議程,不僅在2015年與伊朗達成核協議,還陸續推出自阿富汗、伊拉克撤軍的時間表。而沙特眼見美國無意調整戰略,自己的實力又不足以對伊朗、土耳其左右開弓,甚至無法迫使卡塔爾屈服,最終也只能面對現實、退而求其次,著手緩和與土耳其、伊朗的外交關係,為「後美國時代」的中東格局自我調整。

沙特與卡塔爾近年外交關係一度轉差,圖為沙特國王薩勒曼(左)與卡塔爾酋長塔米姆(右)2016年見面。(VCG)

2019年,沙特與阿聯酋、巴林一起參加卡塔爾主辦的第24屆阿拉伯海灣杯足球賽,不再堅持2017年後的抵制立場,並在2021年1月與卡塔爾恢復外交關係;2022年4月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訪問沙特,沙特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亦在同年6月回訪,是為2018年記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遇害案以來,穆罕默德首度到訪土耳其。

與此同時,在伊拉克牽頭下,沙特與伊朗的解凍也同步進行。2021年4月開始,伊拉克主持了5輪沙特、伊朗高級官員會談,第6輪部長級會談雖暫陷僵局,但在2022年12月的約旦安曼會議後,兩國又恢復了對話,沙特更表示「雖對核協議有所懷疑,但支持恢復該協議的努力,只是伊朗不能取得核武,否則海灣阿拉伯國家將採取措施加強安全」;2023年1月,沙特外長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發言時重申,「利雅得正與伊朗對話」;同年3月10日,兩國在北京宣布復交。

從上述發展可見,沙特不是真要與伊朗、土耳其「化敵為友」,也並非對土伊兩方持續擴大地緣政治影響力毫不在意,但美國的退出已成定局,沙特只能面對現實,在「不與土伊同時交惡」、「鬥爭中保持對話」兩大目標下,維持後美國時代的中東戰略三角,避免被土伊同時夾殺。然而儘管沙特與土耳其、伊朗相繼展開和解進程,卻不意味中東即將進入「愛與和平」的新時代,以伊朗為例,沙特之所以願與其展開對話、恢復外交關係,為的還是在美國宰制不了區域安全穩定的前景下,探索應對「伊朗威脅」的新方式。

11月20日,卡塔爾世界盃開幕式,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左)、沙特王儲穆罕默德(中)、卡塔爾埃米爾塔米姆(右)共同合影。(Anadolu Agency)

中國扮演什麼角色

綜上所述,推動沙特與伊朗復交的關鍵根源,其實更多是中國崛起後,美國撤出中東、轉向印太的時代趨勢,而非所謂「中國斡旋」;但兩國分明已在伊拉克等國家溝通了大部分復交準備工作,最後卻選在中國「一錘定音」,如此關鍵一步才真正耐人尋味。

從中東的區域趨勢來看,沙特與伊朗的復交其實未必需要中國刻意促成,但兩國最後刻意選在北京跑完最後一里路,並公開感謝中國支持,折射的是超出中東的國際政治邏輯,那便是在中美博弈下的三方各取所需:沙特與伊朗皆有意賣中國「面子」,中國則希望耕耘更有空間的中東外交環境、塑造與美國截然不同的大國風範與形象,同時回擊近期來自美國的輿論攻勢。

首先從沙特的視角來看,其希望展現中沙親好,來營造多極化的大國互動。如今的中東秩序由兩股力量所建構。第一,域內大國的崛起與博弈,主要體現在沙特、土耳其、伊朗的彼此競合中;第二,域外大國的進入與退出,近年最明顯的便是美國在「印太戰略」下尋求轉向、俄羅斯在「阿拉伯之春」後強化軍事存在,以及中國在「一帶一路」等項目下的各式挹注。受此結構影響,中東各國的最高目標便是在各大國間尋求某種地緣平衡與對沖,來極大化自己的國家利益。

以沙特為例,在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其既不參與對俄制裁,也不配合美國提出OPEC+增產的相關要求,而是在與俄羅斯協調後,進行原油減產,讓美國碰了一鼻子灰;2022年12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沙特,出席首屆中國-阿拉伯國家峰會、中國-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峰會,並同意每兩年在中沙兩國,輪流舉行一次元首會晤,更將中沙高級別聯合委員會牽頭人級別提升至總理級。上述舉措並不意味沙特即將反美,但其明顯是要借著交好中俄,來獲取更多發展空間,同時改變綁定美國的對外關係,此次選在北京宣布沙伊復交亦是此理。

圖為2022年12月8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沙特阿拉伯利雅得期間,與沙特國王薩勒曼會面。(Reuters)

伊朗則是因為受到國際孤立,故此次也賣了中國面子,畢竟不論是經貿或地緣戰略,顯然都是伊朗更需要中國,而非中國更需要伊朗。以原油貿易數據為例,2001年伊朗供應了中國原油進口總量的18%,是中伊原油貿易的峰值,當年沙特也僅有15%;此後伊朗佔比逐年下降,到了2019年僅剩3%,沙特則有16%。但伊朗原油相當仰賴中國市場,2014年時中國便已佔伊朗原油出口的49%,2019年依舊接近50%。

此外從地緣視角來看,伊朗也希望能與中俄建立聯繫,以此共抗美國的戰略壓迫。2021年中伊簽署《25年全面合作計劃》前夕,伊朗便刻意洩露波斯語文本相關內容,有意塑造中國是「反美盟友」的輿論氛圍,其實就與當今俄羅斯偶爾渲染「中俄結盟」的用意類似。而回顧沙伊過往在伊拉克的會談進程,沙特顯然比伊朗更著急,後者便為此擺出姿態、待價而沽,希望得到沙特更多承諾與讓步,例如突然無理由暫停會談等;如今能在中國順利宣布兩國復交,足見伊朗對北京的信任與親好,當然沙特應也做了一定程度的利益示好或讓步。

最後是中國,其欲借斡旋復交達成的政治目的一共有三。第一,促成沙伊關係實質緩和,為中國的中東戰略拓寬空間,避免沙特與伊朗為爭搶中國的戰略挹注,屢屢要求北京選邊、保證與對方的合作計劃不會影響兩國交往;第二,展現中國在中東已具有一定大國威望,能讓沙特、伊朗都賣自己「面子」,尤其此事保密工作極度到位,西方媒體事前都未能探查一二,應與沙伊兩國的盡力配合有關,此事或將對美形成不小心理衝擊;第三,打造自己一貫支持和平、勸和促談的「負責任大國」形象,希望緩衝美國持續輸出的「中國氣球監視全球」、「北京即將軍援俄羅斯」負面輿情,同時強化中方推出烏克蘭危機「12點立場文件」、表態無意支持戰爭的可信度與誠意,與美國的好戰姿態形成對比。

當然從現實視角來看,促成已在和解的沙特與伊朗復交,遠比讓正在酣戰的俄烏停火容易。只不過從歷史軌跡來說,中國未曾殖民中東、更是這一地區的後至者,能跨出促成復交的一小步,反映的是中國已更加有為的一大步。世界的多極化之風,已在中東吹起。

推動沙特與伊朗和解的關鍵是什麼?

美國為了施壓印太而退出中東。

此次在北京宣布沙特伊朗復交,中沙伊各有何考量?

沙特與伊朗賣了中國「面子」,希望獲取更大的國際政治空間;中國希望塑造更有彈性的中東外交環境,同時展現與美國不同的大國風範及形象。

沙伊復交協議重要性在哪?

協議之所以如此矚目,是伊朗與沙特阿拉伯這兩個仇家關係解凍。沙特是美國在中東的盟友,伊朗也是美國的死敵。如今兩者關係正常化,或對中東及其他地區的地緣政治有莫大影響。

它對於緩和中東局勢有益?

它降低中東競爭對手之間發生武裝衝突的可能性——無論是直接衝突還是圍繞該地區的代理人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