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911」:哈馬斯閃擊牽扯伊朗沙特美國 衝突會怎麼收場?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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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10月7日清晨,哈馬斯(Hamas)突然襲擊以色列,發射了超過千枚火箭彈,其武裝人員也同步滲透至以色列南部,佔領多處猶太定居點,並擄走不少以色列平民。

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隨即表示,將動用全部力量摧毀哈馬斯,非武裝人員應立即離開加沙地帶(Gaza Strip)。以色列安全內閣也在7日晚間投票決定,授權以色列正式向哈馬斯宣戰,為重大軍事活動做準備,是1973年贖罪日戰爭以來,以巴首次進入戰爭狀態。

從歷史經緯來看,這次事件是以巴衝突的周期性展演,卻也有其特殊處。

首先,除了發射火箭越境打擊,這次哈馬斯還出動武裝人員進行滲透,不僅擄走以色列平民,還與以軍爆發巷戰,對以色列社會形成不小衝擊,部分民眾甚至用「以色列版911」來比擬。這一現象既反映哈馬斯的「有備而來」,也凸顯以色列因為長期的軍事優勢自信,在安全防範上已不如過往周延。

2023年10月8日,以色列南部一間警察局遭哈馬斯槍手大規模襲擊後嚴重受損。(Reuters)

再來,哈馬斯雖宣稱衝突是對「以色列佔領的回應」,包括以色列長期封鎖加沙地帶、褻瀆阿克薩清真寺、在今年導致數百名巴勒斯坦平民傷亡等。但從現實來看,哈馬斯發動閃擊的原因恐怕不只如此,更有對中東變局的回應。

近來中東颳起「和解風」,除了沙特伊朗在中國斡旋下復交,敘利亞與沙特也在俄羅斯斡旋下商討復交,美國更是積極推動沙特與以色列建交,就連伊朗也與美國換囚來解凍60億美元石油資金。本就日趨邊緣的巴勒斯坦反抗運動,既仰賴伊朗的實質軍援,更寄望阿拉伯國家的政治聲援,一旦沙以真的建交,伊朗又在考量對美、對沙互動的情況下,減少軍援哈馬斯,巴勒斯坦反抗運動必再受挫。故哈馬斯雖不承認,但此時發動閃擊的政治效果,當然包括迫使沙特「歸隊」,以及攪亂環環相扣的中東和解,這一發展無可否認。

當然,以色列的報復向來冷血嚴厲,哈馬斯與其交手多年,想必也做好了付出高昂代價的準備。在這個基礎上,從以色列軍隊的作戰力道、各國對衝突的立場回應兩個維度,可以預測事件的可能結局,以及對中東政局的可能影響。

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武裝從加沙地帶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彈,圖為以色列南部城市阿什凱隆(Ashkelon)(Reuters)

對以巴政治的影響

首先,在以色列、巴勒斯坦政治場域,「以色列軍隊的作戰力道」是第一個影響因子:以色列的報復無庸置疑,但不同程度的報復可能形塑不同的政治情勢。

在作戰意願上,考量這次哈馬斯的閃擊程度不同以往,以色列的回擊可能會比2008年的暖冬行動(Operation Hot Winter)與鑄鉛行動(Operation Cast Lead)、2012年的禦柱行動(Operation Pillar of Defense)、2014年的保護邊緣行動(Operation Protective Edge)、2022年的破曉行動(Operation Breaking Dawn)更強烈。也就是說,這次目標可能不只是停下哈馬斯的火箭攻勢、削弱其能力,可能還包括佔領部分加沙地帶,重挫哈馬斯作為「準國家」的統治能量。

而從以色列政府的視角出發,強力回擊可能有助延緩以下問題:總理內塔尼亞胡的貪腐醜聞、司法改革引爆的全國示威、以色列4年5大選的政局混亂,因為作為內塔尼亞胡政敵的反對派,面對「重大國家安全」議題只能表示團結。更重要的是,這次衝突已讓部分以色列輿論質疑情報體系的效用,內塔尼亞胡如果連「打擊哈馬斯」都交不出成績單,將進一步面臨「無能」指責。

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特拉維夫的街上,有人擁抱情緒波動的同伴。坐一旁的女子一臉茫然。當時一枚從加沙地帶發射的火箭落在以色列特拉維夫。(Retuers)

再從「各國對衝突的立場回應」進行分析。在過去多次衝突中,以色列不是沒有派出地面部隊進攻加沙,卻也要權衡以下限制:部隊派少了會因巷戰泥淖而效果不顯,部隊派多了會因「場面難看」而引來美國勸阻,表示「希望衝突降溫」。說得更直接,以色列當然慣性壓迫巴勒斯坦人,但在遂行報復上也有必須考量的政治問題。

只是如前所述,這次襲擊程度不同以往,不只導致大量色列平民傷亡,哈馬斯在音樂節上掃射擄人的畫面也在各大媒體上播送,人質哭喊哀求的片段更在社群媒體上瘋傳,以上種種都會降低各國勸阻以色列大開殺戒的力道,從過往的呼籲雙方克制,轉為譴責襲擊、甚至支持以色列回擊。例如這次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便在第一時間強硬表示,「我說清楚了,現在不是任何敵視以色列的團體利用攻擊謀取利益的時候。我的政府,對以色列安全的支持堅若磐石、毫不動搖。我們將確保他們獲得公民所需的幫助,且能繼續保衛自己。」

當然,「各國對衝突的立場回應」不只包含勸阻以色列,還包括支持哈馬斯。但從過往經驗來看,除了伊朗會提供實質軍援,多數國家、包括阿拉伯地區在內的「支持」,都只會停留在口頭表態階段,不會重演過去「阿拉伯聯軍」的場景。故這次需要考量的,是伊朗會對哈馬斯支持到什麼程度,是停留在10月8日讓附庸的黎巴嫩真主黨砲擊以色列,還是在以色列提高回應層級後進場拯救哈馬斯,最後演變為以色列與伊朗的直接戰爭。

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Hamas)2023年10月7日在以色列雷伊姆基布茲(Kibbutz Re’im)開槍攻擊參加音樂節的民眾,數百人奔跑逃生。圖為網絡影片截圖。(X @guy_lynn)

綜合上述拉扯,如果以色列真在美國支持、國際默許下重挫哈馬斯,包括清剿高層、破壞據點,甚至佔領部分加沙地帶,內塔尼亞胡將能回應國內渴望復仇的民意,也能最大程度迴避近來的政治爭議,甚至有機會重建崩塌的威信;而哈馬斯雖想為巴勒斯坦反抗事業續命,也想阻止阿以關係正常化大勢,但缺乏強力奧援的結果,可能就是被以色列重創,讓自己陷入漫長的復原期,即便還能維持對加沙地帶的控制,也要許久才能回復發動攻勢的能力。

但即便以色列能重創哈馬斯,要將其徹底剿滅還是有難度。而重傷的哈馬斯雖會被部分輿論批評「害慘巴勒斯坦同胞」,卻不會停止宣傳自己對巴勒斯坦反抗事業的貢獻,正如在以色列2012年禦柱行動後表示「是哈馬斯的火箭攻勢促成停火協定」、在2014年保護邊緣行動後稱「是哈馬斯將以色列逐出加沙」。在巴勒斯坦解放組織衰弱的背景下,帶有宗教色彩、行動相對激進的哈馬斯,即便不能讓巴勒斯坦反抗事業重回高峰,卻明顯在次次行動下奪取了反抗的話語權及代表性,這也預示了類似衝突會不斷重演,只是時間間隔長短的問題。

10月7日,加沙民眾為陣亡哈馬斯武裝份子舉行喪禮。(Reuters)

對大國政治的再擾動

而在中東大國政治場域,情況同樣複雜,基本上「以色列軍隊的作戰力道」、「各國對衝突的立場回應」形成了環環相扣的情境:以色列大開殺戒一段時間後,各方干涉與斡旋必然會來,但相關表態也將牽動區域大國的處境。

首先是伊朗,不少西方媒體披露德黑蘭是衝突的幕後主使。在筆者看來,有鑑於伊朗是哈馬斯的強力支持者,加上黎巴嫩真主黨也在衝突之後跟進砲擊,即便伊朗沒有「唆使」哈馬斯動手,應該也對行動事前知情,並且提供了相關戰術指導、軍事援助。

但這一動作能不能代表伊朗政府的主要意向,還有待觀察。之所以這麼說,是因伊朗本就深陷強硬、溫和兩派之爭,溫和派希望緩和與美國、西方的關係,鞏固對什葉新月板塊的現有經營,避免在地緣上進一步刺激各方,導致伊朗的「激進」形象積重難返、解除制裁遙遙無期,最終引爆更大規模的經濟危機與示威,危及神權政府統治;強硬派則主張西方毫無信用,所有協定都是糖衣毒藥,是美國瓦解神權政府的緩兵之計,如果在姿態上屈服西方,結局必然是顏色革命,讓1979年革命後的國家精神蕩然無存,神權政府也必然垮台。

伊朗總統萊希2023年8月24日出席金磚國家峰會。(Reuters)

因此觀察近年的伊朗外交,可以發現溫和與強硬交替、幾近精神分裂的展演,例如延宕多時的伊朗核協議,溫和派不排除答應美國的相關要求,換取減少制裁,但強硬派始終反對,正如其也批評政府釋放美囚換取解凍資金。而這次支持哈馬斯,從外交視角來看,可以視作伊朗不願沙特、以色列關係改善的干擾;但從伊朗內政的視角來看,則可以視作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等強硬派的強勢出擊,目的是爭取更多政治話語權,同時將整個伊朗拖入「輸出革命」的情境裡,干擾溫和派與西方的互動節奏。

而其結果,便是讓伊核協議的談判更加艱難,因為伊朗「支持恐怖主義」的形象會維持一段時間,美國強硬派將能取得更多政治話語權。如果接下來伊朗溫和派還能維持話語權,那麼德黑蘭的實質動作可能就停在真主黨的零星砲擊上;但如果以色列報復場景太過慘烈,導致溫和派被強硬派進一步劫持,伊朗就可能提高介入層級,導致以巴衝突直接演變為以伊交火。而其結果必然是美伊關係的嚴重挫傷,因為美國勢必會升高對以色列的支持,伊朗有可能迎來進一步極限施壓,甚至與美軍直接衝突,如此發展對神權政府來說,未必是好事。

而沙特的處境同樣微妙。這次衝突爆發前,利雅德正在華盛頓斡旋下,推進與以色列的關係正常化進程,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甚至公開表示「各方第一次這麼認真」(for the first time, real),沒想到會被哈馬斯的火箭粉碎一切。因為在政治正確掛帥下,海灣阿拉伯國家雖已邊緣化了巴勒斯坦議程,卻還是必須在衝突發生時聲援「阿拉伯兄弟」,沙特當然不可能在這個當下繼續與以色列的外交升溫。

圖為2020年9月15日巴林外長扎耶尼、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美國總統特朗普及阿聯酋外長阿卜杜拉在華盛頓白宮參與《亞伯拉罕協議》簽署儀式。(Reuters)

但即便如此,阿以關係正常化的大勢恐怕不易逆反。沙特即便現在不與以色列建交,也會在未來某日重啟關係正常化進程,其底層邏輯就與哈馬斯發動襲擊類似:不是會不會,而是間隔長短與時機好壞的問題,因為經營多元關係、謀求國家發展、推動經濟轉型是沙特的新時代目標。差別只在,如果此次以色列的報復太過慘烈,沙特可能需要多等幾年,才能重啟關係正常化進程。

而沙特與伊朗的關係也可能產生波折,因為不管伊朗到底介入多深,這次動手都擾亂了沙特的外交節奏,利雅德不可能笑著接受。不過與也門議題相比,巴勒斯坦議題畢竟不是沙伊衝突的核心,且沙特接納敘利亞重返阿拉伯國家聯盟,也是建立在默認伊朗干涉敘利亞的基礎上,基本上兩國和解的現實,未必會因巴以衝突一朝毀棄。

如果伊朗沒有再繼續加碼介入,沙特說不定可以扮演斡旋者的角色,利用自己近來與以色列、伊朗的關係改善,以及美國的戰略信任,協助調停此次衝突,增加自己在中東的大國威望,不讓也想斡旋以巴衝突的土耳其專美於前;但如果伊朗加大了介入力道,例如與以色列軍隊發生交火,甚至派遣地面部隊前來加沙地帶,恐怕會引發沙特更大的地緣不安,讓好不容易成形的沙伊和解再起波瀾。

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Riyadh),伊朗駐沙特大使館2023年6月6日舉行重新開館儀式。(Reuters)

最後是美國。從各種視角來看,華盛頓第一時間應不樂見此事發生,因為推動沙以建交是拜登努力許久的外交目標,既能為2024大選加分,也能進一步鋪排「中東無戰事」的氛圍,增加美國撤出中東、轉向印太的戰略正當性。但衝突粉碎了沙以建交短期成真的可能,所以權衡之下,為了不在外交上失分,拜登只能往另一方向進行到底:強悍支持以色列,展現美國作為可靠盟友、世界強權的大國姿態。

只是如果伊朗加大介入,導致局勢演變成伊以衝突,美國可能就必須進場支援,增加在此地的軍事挹注,甚至派遣地面部隊協同作戰。這樣一來,脫離中東戰場的計畫再受干擾,其在印太、烏克蘭的軍事布局也可能受到影響,情境未必是華盛頓所樂見。因此對拜登來說最理想的發展,應該就是伊朗不擴大戰線、以色列也報復到一定程度後,自己再呼籲克制降級,如此衝突規模相對可控,也讓美國同時收穫硬漢形象與斡旋威望。

以巴衝突持續多年,如今雖已難再牽動中東以阿大戰,卻還是具有一定的政治動員能量,並會牽動周遭大國的戰略布局。從過往經驗來看,哈馬斯此次閃擊注定悲劇,但敢以殉難翹動地緣板塊,干擾大國的政治行動,或許就是哈馬斯烈士路線的展現,只是孤注一擲的結果,就是巴以平民承受死傷代價,且巴勒斯坦無疑會是更慘重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