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奶與蜜之地,是誰選擇了流血?

撰文: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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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馬斯當然是激進的,它誓言不讓以色列復國。但以色列現今政府也是史上最極端右翼,對巴勒斯坦人的壓迫下手最重的,沒有之一。

白布、白布、白布……到處都是裹屍的白布。有大人身形的,還有來不及長大的。

比這還糟的畫面,是剛從瓦礫堆中挖出,還沒來得及裹上白布的。

然後有一家六口死五口的,甚至有一整卡車都是白布裹屍,說是整個家族,沒人存活。我看照片裏其他人,都沒在哭泣,那應該就是了。

還有一次,大樓塌了,最先找到了一個小白枕頭,那它的小主人呢?是在小睡房被毀滅之前,和家人成功逃脱,還是仍被壓在下面?他/她還有呼吸嗎,還是一切已戛然而止?

出於工作需要,這些日子我每天都會進入到外電的圖片庫裏,輸入gaza的關鍵詞,以這種最直觀的方式跟進以巴的局勢發展。

我不記得在我的記者生涯中,有過在那麼短的時間裏,看那麼多、那麼密集、那麼心酸和難以磨滅的家破人亡慘況。

說要抽離,情緒不要被帶入,還真不容易。

所以我挺同情我的馬來報同行。和早報一樣,他們大概不會選用最慘不忍睹的照片,並提醒自己保持冷靜,努力解釋和維護好國家的原則和立場,但處理這樣的新聞,他們內心深處,不可能不煎熬,不天人交戰。

所有人類戰爭的原因都能在以巴衝突中找到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為何從一個多世紀以前,原本的相安無事,走到今天彼此不共戴天,不斷報復的死循環中?翻開人類歷史,大凡戰爭,最早總離不開對資源的爭奪,例如土地、水源、糧食。後來有了意識形態,像宗教、民族主義之類的,戰爭或許是為了解決誰的神才是真神,或唯一的神的爭論,或出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動因。到了近代,戰禍也可能是大國或集團博弈、操弄的結果,仇恨的火苗是被有意無意安置的,敵對的腳本是被設計的,一些民族因此僅僅淪為代理人。

以巴的不幸,是碰巧三個因素都存在,交相糾纏,互為因果,以致形成無解的困局。更不幸的,是雙方此刻實權在握的,都是激進分子。

以巴戰爭:圖為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10月24日出席記者會。(Reuters)

哈馬斯當然是激進的,它誓言不讓以色列復國。但以色列現今政府也是史上最極端右翼,對巴勒斯坦人的壓迫下手最重的,沒有之一。可是西方媒體在報道、論述哈馬斯和以色列時,前者總會加上一個「激進」的定語,後者則無須帶任何修飾,以此暗示是正常的。這種一半真實的話術,重複百遍千遍之後,多數人很容易就這麼認定。再稱之以「以色列—哈馬斯(不是巴勒斯坦)衝突」,給以方的行動添加了一些正當性。

哈馬斯手段兇殘嗎?絕對是,音樂節大屠殺就很令人髮指,但以色列對加沙民房的狂轟濫炸,導致到處都是白布裹屍,不也同樣嗜血?哈馬斯不被西方承認是政府,只以組織定性,所以被稱為「恐怖」組織,成員則是恐怖分子,這點我沒異議,但利庫德集團/內坦亞胡領導的政府,執行的同樣是無差別殺戮,但卻少有人敢站出來,告訴世人這就是國家恐怖主義。

2023年10月30日,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Hamas)發布了一段人質視頻,片中顯示三名以色列婦女,當中一人激動批評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jamin Netanyahu )。(Reuters)

我要說的是,兩邊都訴諸終極暴力,都在殺小孩和婦女,評斷時,至少應該用同一把尺,不能雙標吧?

以巴是非恩怨,誰是更大的非、更大的怨?太細的無法展開,只想提我的兩個極簡分辨標準:

一是誰是土地的掠奪者。巴勒斯坦人從原本擁有幾乎全部,到二戰後分得大約45%,到六日戰爭後的25%,到如今兩國方案已名存實亡的零碎的15%,明顯是失去家園,「國早已不國」的一方。有人或許會說,猶太人是回去原本屬於祖先亞伯拉罕和所有後代的應許之地啊。我是無神論者,層次也只達到《封神榜》的怪力亂神,關於這些希伯來經文中的神賜說和「自古以來」云云,就請允許我沉默吧。

二是誰殺的人更多。由於火力懸殊,每一次的戰爭、起義(巴勒斯坦人視角)、暴亂(以色列視角),死傷對比也是懸殊的。有時是一比五、有時一比十或更多。最新的「以色列九一一」這一輪,以方罕見受到重創,死者超過1400個,但加沙這邊,因為日以繼夜的空襲,截至昨晚27日,死亡人數已去到7326個。一旦以軍地面部隊殺進去,恐怕一下子就會數以「萬」計。

「你要地獄,會得到地獄」

300多平方公里擠了200多萬人的加沙,密度和新加坡或者香港差不多,所以我們很容易想象,如此一個小飛地,海陸空被封鎖,水、電、糧食、燃料、醫藥品全被切斷,還每天三四百個地點被炸是個怎樣的悲慘世界。最絕望的,是要死多少人,要承受多久多沉重的苦痛,完全由敵人說了算。

誰可以讓巴勒斯坦人免於浩劫?首先,不可能是已殺紅眼的以色列極右派掌權者。

這些人已三番四次揚言,要剷除每一個哈馬斯成員。內坦亞胡的狠話是「你要地獄,會得到地獄」。看來,平民性命,僅僅是附帶損害罷了,要他們收手,恐怕是緣木求魚。至於後續的懲罰,肯定是更大的政治和經濟壓迫,這幾十年的土地侵佔和隔離政策,也只會加速,而不可能U轉。

巴勒斯坦人自救呢?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如果選擇屈服,也就是放棄尊嚴以及更多的土地和自由,是可以換來少一點的殺戮,但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我從照片中,感覺現在的巴勒斯坦人,都是不同程度的哈馬斯,甚至是吉哈德(伊斯蘭聖戰組織)。因為絕望和仇恨,這個民族所有成員的身體裏,都流淌着鬥爭的血液;那些不鬥爭的,只是迫於暫時的弱勢處境,只能忍無可忍重新再忍罷了。美國總統拜登說,哈馬斯不代表巴勒斯坦,未免是在自欺欺人。巴勒斯坦的民族權利機構這些年一直拖延選舉,如果今天投票,或者上個月、去年,拿到政權的,應該是哈馬斯這批人。

最可以決定很多人命運的,當然是美國,也只有它能派出航母打擊群到地中海,震懾伊朗、真主黨等哈馬斯的背後支持者,以及在需要時,投入到戰鬥中。據報道它的一批將領,已進入到以色列部隊,充當地面總攻的顧問。

地面戰會不會開打、打到什麼程度、打多久,美國人很大程度上可以下指導棋。以色列人自己也知道,歷史上,如果沒有美國,它不一定能贏得每場與阿拉伯人的戰爭。上周,美國以唯一的一票,否決了安理會的一項緊急人道停火決議,只因文字裏沒有提到以色列的自衛權。要戰爭還是和平,美國最有話語權,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

以色列有事 就是美國有事

若再細究,美國的背後又是誰呢?最近發生在美國校園裏的一些事件,讓不少人傻眼。多所名牌大學有學生支援巴勒斯坦,結果被華爾街的猶太大僱主以「永不得錄用」的天條懲罰,隨後法律圈中的猶太學術大腕和律所老闆也以同樣的高壓姿態跟進。被人肉搜索後,不少學生被迫噤聲,一些大學則收到猶太金主取消捐款的威脅。說好的言論自由,還有學術獨立呢?當猶太權貴們集體發力,這些崇高理念統統得靠邊站。

有人粗略統計,猶太人在美國雖只佔3%,卻掌握了70%的財富。在政治權勢上,情況也大致類似。布林肯在以色列認祖歸宗,說自己是猶太人。美國不只國務卿,財政部長、總檢察長、情報總監、安全部長……都是猶太人。

美國總統拜登2023年10月18日在以色列特拉維夫會見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和以色列戰時內閣。.(Reuters)

拜登是愛爾蘭後裔,但他的下一代全都有猶太血統,因為兩個媳婦和一個女婿全是猶太人。特朗普女婿是猶太人,就更為世人知曉了。女兒嫁猶太人,當然也皈依了猶太教。重點是:這位女婿當年主掌美國的中東政策,傾向不言而喻,結果大使館遷到耶路撒冷,等於不惜挑釁阿拉伯人,承認這裏就是以色列首都。

美國主流傳媒的擁有者多為猶太人,企業和文化界精英中猶太人比重,也都大得驚人。其實撇開影響力,單就族群數量來說,地球上有最多猶太人的國家不是以色列,而是美國(約760萬),這點冷知識,估計少為人知。

總之,以色列有事,就是美國有事,彼此是綁定的。美國是戰或和的終極決斷者,其次是以色列,再次是巴勒斯坦人。其餘的,充其量只能被動做出反應,如伊朗、阿拉伯「兄弟」、歐盟、中俄等等。

10月31日,參議院撥款委員會就拜登提出的1060億美元國家安全補充資金請求以支持以色列和烏克蘭舉行聽證會,反戰人士在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身後舉起「血淋淋」的雙手。( Reuters)

所以拜登第一時間必須到特拉維夫,和內坦亞胡擁抱。但之後與約旦、埃及領導人,以及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的會面安排,因加沙醫院被炸告吹。貴為美國總統,被人家在最後一刻拒見,重點還不是難堪,而在於這是個危險信號。

接着我們看到開羅峰會上,阿拉伯人對以色列一片罵聲。而幾乎同時,拜登在白宮和歐盟領導人力挺以色列並對哈馬斯發出譴責,兩邊的裂痕越來越明顯。

這一切盡是不祥之兆,唯一的「好」消息,似乎是上周六,人道救援終於從埃及這邊進去了,可惜才20輛卡車,根本是杯水車薪。而關口外,當天明明還有200多輛在等着,不讓進讓人費解。而幾乎同個時候,有一對美國母女人質被釋放,是人命已成了籌碼,放多少人質才能換得多少輛嗎,還是我想多了?

事態正滑向深淵,深淵是什麼?是如果不小心,加沙之戰很可能演變成又一次中東戰爭。

在不遠的東歐,俄烏還在慘烈廝殺。想象再有多一個戰場,不管在什麼地方,然後時間稍微拉長,並形成分明的壁壘,這種同時發生三場熱戰的情境,算不算是第三次世界大戰?

在這道最大的地獄之門開啟之前,奉勸強大的一方,放下執念,給和解一個機會。不是說,都是亞伯拉罕的後代嗎?選擇真正的共存,族群之間還有可能過安寧日子。你不讓人家活,人家肯定跟你拼命,道理再簡單不過。

要流奶與蜜,還是血流成河?估計你們的神自己,也不會選擇後者吧。

作者王彼得是《聯合早報》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