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尾危城︱柬埔寨淘金夢碎 在爛尾樓上「自閉」兩年的中國人

撰文:藺思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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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失敗,來了柬埔寨。」這句話,房地產投資者周建平(化名)向記者重複了幾次。2018年,周建平在柬埔寨西哈努克港(俗稱西港)租地興建了三棟樓,碰上禁賭令與疫情,當地樓巿泡沫爆破,其中兩棟爛尾收場。
過去十多年來在內地的生意,加上向親朋好友的借款,轉眼間血本無歸。整整兩年時間,看不到未來的周建平把自己關在了自己還未裝修好的酒店內,除了買菜以外都不出門。
「爛尾危城」報道之二

作為數萬名在西港投資房地產失利的中國人之一,周建平趕上了過去幾年間這個城市迅速膨脹的房地產業的末班車,但很快就見證了泡沫一夜之間破滅。在他身邊,有投資者在債務和訴訟逼迫之下跳樓,有的背着累累債務回國。

2020年快過年前,周建平在一個西港中國投資者的微信群裏看到了自己福建老鄉自殺的消息。對方在國內也是房地產商,名聲也還可以,以往有人借錢給他做生意甚至連借條都不寫。「後來一旦倒下去以後,個個就變了,就說我當初錢是借給你的,我人也沒過去,(現在)要你寫欠條......這麼一逼他就想不通了」。

2017至2019年間,西港的樓市急速發展、膨脹,數十億資金湧入,一些樓盤價格在短時間內暴漲十倍甚至二十倍。許多中國大大小小的投資者在親戚、朋友的介紹下被吸引至此,看到這個新興特區樓市火熱,也將數百、千萬甚至上億的身家及親友借款押上,卻換來滿盤皆輸。西港變成了一座淘空了的「爛尾城」,遺下1155座未完工的樓房。

2017至2019年間,柬埔寨西港的樓市急速發展,中資湧入建賭場、酒店。(Getty Images)

不堪投資失敗自殺的人

當地中文媒體間流傳着一封中國投資者留下的遺書,據指,這名來自中國浙江省的金姓男士因投資失敗,在西港房間自殺身亡,在這封落款日期為2020年3月25日的遺書裏,死者坦言:「來柬半年,沒有哪一天不為自己犯下的錯誤受到內心的煎熬和折磨...一個人的錯誤判斷給大家造成了無法承受的損失...每天都在噩夢中驚醒...」

對周建平而言,福建老鄉的離世是巨大的打擊。從那時開始,周建平把自己關在其還沒裝修好的酒店十樓。當時,周建平的第一棟樓已經沒有租金收入,第二及第三棟樓無法完工、也交不上地租,跟地主又談不攏,面臨被強行收樓的可能。整整兩年時間,周建平除了買菜幾乎足不出戶。「人家要約我,我都不見......那個時候就感覺到,沒有未來了。」

爛尾危城:西港的1155座爛尾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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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身一人在柬埔寨的周建平,常常在電話裏聽家人勸解:「孩子孫子都有了,錢沒有了還可以再賺。」但周建平還是想不通,「在中國搞得那麼辛苦,搞了一輩子的錢往這邊啪啦一下扔了,什麼都沒有了」,「怎麼快也沒有這麼快。」

52歲的周建平來自福建省的一個小城市,十幾年前做婚紗禮服店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成功得比較年輕,膽子也較大」,周建平在全國各個省會設立批發點,從泉州到雲南昆明,再到安徽合肥,租鋪自用之餘也順便做起了房地產商轉租,高峰時手上有十幾個物業,每年光收租就有數十萬。「在中國也是一個小成就嘛,因為畢竟我是農村人。」

受電商興起的影響,2014年以後他的實體店和房地產生意開始不好做,掙扎了幾年沒有起色,直到2018年新年他回老家才遇到了「轉機」,從親友口中聽到在柬埔寨「發了財」的故事,3月便動身前往當地考察。

2018年前一片繁華

迎接周建平的西港此時正是一片繁榮景象。由於中資湧入,這個一度安靜的旅遊小城在短短兩年時間改頭換面,一座座高聳的摩天大廈拔地而起,閃爍着霓虹燈光的招牌將大樓的圓頂包裹。2016年柬埔寨被納入「一帶一路」項目後吸引了中資到來,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以博彩業為主的投機者,後者引來的大量資金、人流又帶動了當地房地產、娛樂、餐飲等產業的井噴式發展。

此時的周建平並沒留意到這片繁華表象下的種種異常——殘破的道路、管道等基礎設施,網絡賭博、非法娛樂活動猖獗,只覺得「滿大街都是人」,吃喝玩樂消費旺盛,就連在國內隨處可見的廉價食肆「沙縣小吃」,一份小吃都賣到3至5美金,「相當於35塊人民幣,這個時候我就感覺到,發財的機會來了。」

第一次來到西港考察的當月月底,周建平就簽約、租下第一塊土地。「那個時候沒帶錢過來,我老婆就回中國,開始搞錢了。」由於當地都用美金交易,周建平妻子回國內把資金兌換成美金,每次帶幾萬送來西港。

2018年4月,他的第一棟樓開始施工,地基打好沒多久便開始招商。這時,周建平馬上就嘗到成功的滋味。「那個攤位一掛上去,天天電話都響不停。『什麼時候能好?我給你換定金』」,周建平說,但這些人是做什麼的,他當時也不太懂,只聽對方說是做酒店。「反正我感覺到,哎呀,這個機會來了。」

周建平的第一棟樓位於西港市中心的獨立大道上,蓋了五層,實際佔地面積約為200平方米,每月地租不到5000美元(約合4萬港元),整棟樓掛到招商網站時租金定為2.9萬美金(約合22.7萬港元),沒想到對方「自動漲價」到3萬,最後加價到了3.8萬(約合29萬港元)。「那個時候房價的飆升是不得了的......今天你如果沒有交定金,明天就可能漲價了。所以人家就一直催着要交錢。」

周建平看着這行情,心裏開始「飄了」:「就感覺很高傲,哎呀,錢哪有這麼好賺。那個時候中國實體店已經在走下坡路了,我就感覺,哎呀這個不錯。」每個月收租3.8萬美金,扣除地租淨入也有3萬3,一年下來就有40萬美元入賬。周建平這麼一算,第一棟樓租金還沒到手,就敲定了第二塊、600平方米的土地租約。

2020年2月15日在柬埔寨西哈努克的街道上,一個攤販正在賣烤雞。那時,中國人仍常到這個海濱度假勝地。(Getty Images)

整座城巿陷入發財狂熱

西港當時的房價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飛漲,錢,也得爭分奪秒去賺。周建平稱,他當時雖然仍然以每月3.8萬美元出租,但最後轉手出去的租金則達到每月7萬多。2018年底,周建平再與人合股,租下第三塊地。三棟樓他一共出資約1000萬人民幣(約合1136萬港元),當中包括用國內的店鋪、公寓房產證抵押換來的銀行貸款,以及親戚朋友借款共600-700萬。

直到2019年年底前,周建平都忙得昏天地暗。那時西港已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施工地盤,工人也要搶,周建平找不到建築商,工期延後,整天「求爺爺、求菩薩一樣」,美金一大堆一大堆的擺在建築商面前,求他們趕工。

高峰時間,柬埔寨西港仿如一個巨型地盤,四處也在建設,要招建築工人也不易。(Getty Images)

建好了第一棟樓,還有各種維修工作需要處理,第二、第三棟樓還在建,周建平在幾個地盤忙前忙後,吃飯的時間都緊張。有時地盤上做混凝土倒灌,他在現場跟着,一幹就到天亮才停,回到家已經累得全身癱倒在床上。

忙碌的不僅是周建平自己,整個西港都陷於一種建設、發財的狂熱之中。他雖然隱約感覺有些不對勁,卻並沒太在意。

「所有的開銷啊,花錢跟流水一樣......這邊花一塊美金,等於人民幣七塊一、七塊二左右,最高峰的時候,就當做一塊人民幣花。」
中國投資者周建平(化名)
2020年2月16日,在柬埔寨西哈努克市,一座由中國人開發的大型城市正在建設中。(Getty Images )

「就怕我從十樓跳下去」

可是,隨着中方施壓整頓,2019年8月18日,柬埔寨總理洪森最終宣布停發賭牌,「818」事件過後西港整個形勢一落千丈,「整個治安開始混亂了,就是開始有綁架、殺人......」他後來才知道,在他第一棟樓裏住的是一個傳銷頭目,現在已經被抓回去判刑。

過去幾年,西港,金邊,緬泰等國的城巿,在缺乏中國熱錢及遊客下,經濟崩壞淪為犯罪天堂。直至近一年,電騙營、「血奴案」、賣豬仔等事情才陸續曝光。像周建平這些蒙受損失的中國投資者只能咬緊牙關。

柬埔寨西港在中國資金湧入下,發展出一場「深圳夢」,但賭場林立、娛樂產業充斥使它更像「小澳門」。(Getty Images)

「我們這一批是最冤枉的。」周建平說。關在十樓的兩年間,家裏人一度說要派他的哥哥從內地來看望,幾個親近的朋友輪番找他喝茶、聊天,「他們就怕我在十樓跳」。朋友則勸解他說,資產幾個億的投資者也都虧完了,「何況你區區一千萬。」

如今,西港的中國投資者只有少數像周建平一樣堅守着。留下的人不少都苦苦繼續和地主談判,又集體向政府求助,希望把房產留下。

沒了中國人和國外來的遊客,周建平只能做本地人的生意,他的第一棟樓從2021年底開始終於有了些租金收入,但也只能暫且用來補貼第二棟樓的裝修費。儘管還有和地主的官司未解決,周建平一邊找律師、托關係,一邊讓第二棟樓投入運營:「如果有朝一日能把債務還掉,是我最大的理想。」但眼下,他不敢考慮太多,只想把物業留下來,把日子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