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馬斯克（Elon Musk）「干政」歐洲的舉動激起不少火花。

在英國，馬斯克原本與改革黨（Reform UK）黨魁法拉奇（Nigel Farage）互動密切，甚至一度傳出馬斯克準備捐款該黨的傳聞，後者卻突然在近日與法拉奇劃清界線，表示「改革黨需要一位新領導人」、「法拉奇不具備所需素養」。與此同時，英媒更傳出馬斯克曾與密友討論如何在下次英國大選前「罷免」英國首相施紀賢（Keir Starmer）。

在德國，馬斯克明顯有意拉抬極右的另類選擇黨（AfD），並且為此與各界激烈衝突：在德媒《世界報週日版》（Welt am Sonntag）發表一篇支持另類選擇黨的評論文章後，該報評論版編輯科格爾（Eva Marie Kogel）不滿辭職；德國總理朔爾茨（Olaf Scholz）、挪威首相斯特勒（Jonas Gahr Store）、法國外長巴羅（Jean-Noel Barrot）都對馬斯克「干涉大選」表示擔憂；在馬斯克與另類選擇黨聯合黨魁魏德爾（Alice Weidel）對話後，超過60所德國和奧地利學術組織集體宣布退出馬斯克旗下的社交平台X，原因是對該平台方向與倫理原則的嚴重質疑。

但各種衝突批評，都不能阻止馬斯克「勇往直前」。其實從在美國大選高調站隊特朗普（Donald Trump）起，外界就頻繁猜測馬斯克忽然「干政」的真實動機，包括攪動西方文化戰爭、以押寶政治人物換取商業利益、純粹想發揮影響力，各種答案莫衷一是。

不過嚴格來說，支持特朗普與歐洲極右，其實都不算馬斯克的「政治初體驗」，從時序發展來看，首富的雄心或許早在援助烏克蘭星鏈（Starlink）時就已浮現。而這個舉動，可能就與馬斯克後續「干政」歐美的操作方式一脈相承。

戰火與政治煙硝下的星鏈

2022年2月，俄羅斯全面入侵兩天後，烏克蘭請求SpaceX啟動星鏈衛星網路服務。於是在馬斯克點頭下，星鏈開始被政府和軍隊投入使用，但各方合作並不是一帆風順。

首先，烏克蘭並沒有為星鏈承擔太多費用，而是由SpaceX、五角大廈和其他國家協助負擔。例如截至2022年4月6日數據，SpaceX已經發送5,000個星鏈終端，其中3,667台（即73%）由SpaceX捐贈，該公司還取消每月服務費，美國國際開發署則購買剩餘終端。

可想而知，隨著戰事加劇導致烏方需求不斷提升，摩擦也接踵而至。2022年7月，時任烏克蘭武裝部隊總司令扎盧日內（Valerii Zaluzhnyi）直接向馬斯克請求為烏克蘭軍事和情報部門增加6,200個星鏈終端，並且還要每月增加500個以抵銷損失。對此SpaceX直接表示要扎盧日內詢問美國國防部，並且對外放話「SpaceX沒有財務能力提供烏克蘭將軍要求的任何額外終端或服務。」

2022年9月摩擦升級，SpaceX直接寫信給五角大廈稱「我們無法進一步向烏克蘭捐贈終端，或無限期地為現有終端提供資金」，引發部分官員擔憂，馬斯克可能進一步關閉烏克蘭星鏈，影響前線戰況，且這種擔憂不全是空穴來風：2022年9月，烏方企圖以載有炸藥的無人艇偷襲塞瓦斯托波爾的俄羅斯艦隊，並要求馬斯克啟用星鏈至克里米亞，結果慘被拒絕，行動也以失敗告終。

當然，克里米亞事件更多是烏克蘭的額外要求沒有被滿足，而非馬斯克趁機勒索，卻還是暴露了殘酷現實：烏克蘭的確依賴星鏈。因此2022年10月開始，五角大廈就與SpaceX討論為烏克蘭支付星鏈資金。但接著情況生變：原本聲稱支持烏克蘭、甚至在社交媒體上公開邀戰普京（Vladimir Putin）的馬斯克，突然在10月提出一份「俄烏和平計畫」，建議烏克蘭永久放棄克里米亞、放棄加入北約，換取俄羅斯佔領地在聯合國監督下再次公投。

可想而知，馬斯克的「和平計畫」被烏克蘭政府定調為「親俄宣傳」，並在西方媒體引發了負面迴響，之後馬斯克的立場便突然大轉彎，公開表示SpaceX將繼續免費資助烏克蘭的星鏈服務。但話雖如此，後續發展還是明顯偏離了馬斯克承諾。

2022年末，SpaceX宣布推出Starshield，這是專為政府實體和軍事機構設計的獨立星鏈服務，供美國國防部與其「合作夥伴」租賃使用，而這顯然是某種「為烏克蘭付費」的折衷形式，其中又以美國、波蘭的角色最為顯著：2023年6月，美國國防部正式與SpaceX簽署合同，五角大廈將為烏克蘭購買400-500個星鏈終端，並由五角大廈控制星鏈在烏克蘭境內的工作地點；截至2023年12月，波蘭仍是烏克蘭星鏈終端的最大單一貢獻者，交付的47,000台中，波蘭提供了19,500台，一直到2024年，波蘭都還繼續為烏克蘭購買的終端支付訂閱費用。

但即便有合同，也保證不了星鏈只供烏克蘭使用：2024年2月，烏克蘭國防情報機構發現俄軍也開始在烏克蘭佔領地使用星鏈，數量有上千個，並且已經用於執行軍事任務。當然SpaceX表示，星鏈終端並未出售給俄羅斯、自己也不與俄羅斯政府或其軍方存在業務往來，星鏈服務當然也無法在俄羅斯境內生效。但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據烏克蘭情報部門推估，俄羅斯或許是通過阿拉伯國家購買星鏈終端，再以個人用戶帳戶通過波蘭連接上網。

之後五角大廈雖與SpaceX合作，希望阻止俄羅斯在戰爭中使用星鏈，卻一直到了2024年9月，外界還能在被擊落的俄羅斯Shahed-136無人機上發現星鏈。反觀烏克蘭軍方，因為從2023年2月起被SpaceX終止「進攻行動」的星鏈服務，奪回俄羅斯佔領區的嘗試無可避免受到了干擾。

馬斯克打什麼算盤

整體來說，援助烏克蘭星鏈一事，展現了馬斯克隨時而變的複雜思維，也能為當今的「干政歐美」提供更多思考。

首先，不論馬斯克的終極目標為何，光是戰爭之初宣布援助烏克蘭星鏈，就已經為形塑國際輿論創造了機會，過程當中的「Twitter外交」（Twitter現已改名X）尤其明顯：從宣布援助到邀戰普京，再到後來邀請網友公開投票是否支持「和平計畫」，馬斯克明顯把Twitter當成攪動國際的利器，既累積個人話語權，也讓SpaceX的行情水漲船高。

截至2022年10月，SpaceX 向烏克蘭交付的終端至少有85%由美國、英國和波蘭等國的公共資金資助；同時，各國政府還支付了星鏈服務30%的費用，而SpaceX捐贈了大約70%，並且趁機提升了星鏈服務的價格。雖然SpaceX在烏克蘭提供星鏈服務帶來了額外的短期成本，卻也利用這個機會配合媒體與Twitter宣傳，向各路客戶展示了系統的能力和彈性，並在2023年12月成為身價1,800億美元的全球第二大非上市公司。

再來就是地緣政治動機。如前所述，SpaceX大約在2022年夏天後改變了對烏援助方針：要求美國政府承擔其向烏克蘭提供服務的費用。與此同時，前線的烏克蘭軍方開始遭遇星鏈通信中斷的問題，馬斯克則忽然提出了「和平計畫」。2023年2月，SpaceX宣佈不再為烏克蘭軍方的進攻行動提供衛星服務，從而阻礙了烏克蘭奪回俄羅斯佔領區的嘗試。

這背後顯然是有地緣政治考量：對俄示好。當然，馬斯克忽然對俄示好本身就是個謎，動機可能有保留未來與俄羅斯的合作機會、認為烏克蘭打下去根本沒有勝算，但真實原因究竟是什麼，恐怕只有馬斯克自己清楚。無論如何，改變星鏈援烏方針這點，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利好俄羅斯，有助馬斯克耕耘與莫斯科、甚至普京的關係。

但馬斯克也沒有因此捨棄與美國的關係，而是隨著情勢發展不斷進行平衡。例馬斯克雖在Twitter上公開宣稱，烏克蘭所有其他基礎設施已被摧毀，「星鏈就是其僅剩的依靠」、「願意接替星鏈進行援助的請自便」，私下卻已開始與美國國防部秘密通信，表示星鏈的維護成本太高，並要求美國政府為烏克蘭的星鏈服務付費。

「和平計畫」引發爭議後，美國政府一度表示可能與SpaceX的競爭對手公司就烏克蘭業務展開合作，馬斯克見狀即撤回付費要求，並重新在Twitter上表示「會繼續免費資助烏克蘭政府」；但在實操層面，馬斯克開始拒絕烏克蘭利用星鏈進行遠端無人機打擊，同時拒絕在俄羅斯佔領的領土上為烏軍提供星鏈服務，烏克蘭領導層當然為此惱火，因為這時的星鏈已經成為烏克蘭進攻的必要武器，SpaceX的戰略後撤確實影響烏克蘭的對俄戰局與反攻。

綜合上述影響國際輿論、地緣政治平衡的考量，不論這位首富事前到底算到第幾步，援助烏克蘭星鏈的劇本似乎大抵如下：趁著戰爭之初自掏腰包進行援助，長期下來就有機會迫使烏克蘭養成依賴性，之後馬斯克只要表態希望烏克蘭「付出更多」，就有機會勒索美國「代為買單」，甚至建立長期訂單，從而提高自己在美國的影響力、也藉機擴大商業版圖；同理，當烏克蘭的軍事行動已經離不開星鏈，馬斯克也就變相擁有了影響基輔的支點，這時再趁機推出自己的「和平計畫」，同時開始限制前線烏軍使用星鏈，馬斯克又同時擁有了對話莫斯科的可能，也就等於擁有干涉俄烏戰爭走向的潛在能力。當然，如果前面這些盤算都失敗，援助烏克蘭至少是個廣告機會，有助SpaceX進行宣傳。

整體來說，馬斯克這段期間的立場變換、討價還價，其實體現了同時平衡美俄利益、擴大國際影響力的嘗試：SpaceX的太空業務若想盈利，很大程度上仍要依賴與美國政府的合同，因此需要提防其他競爭對手；加入平衡對俄互動、干涉戰爭的考量後，SpaceX最終選擇了中間路線，既維繫與美國政府的合作關係，使烏克蘭能夠繼續保衛現有領土，也鞏固了俄羅斯對佔領地的控制，還利用烏克蘭危機展示自己的跨界影響力。

而這種既結盟又平衡、過程當中不斷尋找支點操作槓桿的複雜行動，或許能為馬斯克目前對於歐美政壇的種種投入，提供解釋與新視角：與「非傳統」、「政治不正確」的特朗普建立關係，有助馬斯克未來發揮更大的政治影響力，且能夠與潛在「結盟對象」方進行接觸，包括歐洲極右勢力。

而馬斯克之所以對歐洲執政主流精英沒興趣，箇中關鍵或許不是立場，而是現實操作考量：主流政黨不需要馬斯克援助也能生存，也因此很難對首富俯首貼耳、感恩戴德；但長期被排擠的極右小黨不同，馬斯克如果能憑藉自身資金、X平台宣傳加成，讓極右小黨對自己產生依賴性，甚至在日後贏得政權，馬斯克也就擁有了干涉歐洲國家事務的可能潛力，這就解釋了為何馬斯克近日頻繁拉抬德國另類選擇黨，因為德國即將迎來大選，頗具投資價值。

當然，這段過程必然引發歐洲主流政黨反彈，馬斯克剛好可以趁機要價，仿效過往「倒逼美國買單星鏈」的作法，例如要求不希望馬斯克「干政」的歐洲主流精英們讓步，出台有利特斯拉的電動車市場規範。最後，如果扶持極右小黨上台、勒索現有政府的操作都沒有顯著成效，馬斯克這波投入至少還是為自己再打了一波廣告，讓全球看見新時代科技巨頭的輿論能量。

而馬斯克的操作究竟能起到什麼實際效果，是否會像星鏈的案例，最後走向平衡的中間路線，還有待未來一一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