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水果大戰・一|張弘遠:惠台紅利難讓台灣農民支持統一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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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岸經貿交流中,水果一直扮演重要角色。2005年時任國民黨主席連戰赴陸訪問後,中國大陸便將鳳梨(又稱菠蘿)、釋迦(又稱番荔枝)等15項台灣水果關稅清零,2010年又進一步將34項農產品列入ECFA早期收穫清單中免徵關稅,擴大台灣水果輸陸規模。

但隨着近年兩岸互動緊張,水果貿易也愈發陰晴不定:2021年3月,中國大陸暫停輸入台灣鳳梨,同年9月輪到釋迦和蓮霧;2022年6月,中國大陸暫停輸入台灣石斑魚後,也禁止了台灣文旦柚;2023年6月釋迦恢復輸入,但8月陸方又轉而禁止台灣芒果;2024年9月台灣文旦柚解禁,但同月25日起,中國大陸停止執行對原產於台灣的鮮水果、蔬菜、水產品等34項農產品的免徵進口關稅政策。

而陸方政策的變動,其實關乎惠台背後的獎懲邏輯,但台灣歷年大選結果,也無疑是對陸方的政策思維提出挑戰。3月27日,「民主、外交與數位治理研究室」在台灣大學舉辦「兩岸水果貿易政治小型學術研討會」,邀請到致理科技大學國際貿易系副教授張弘遠、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郭銘傑,兩人分別從釋迦與芒果案例出發,探討兩岸水果貿易背後的政經博弈。《香港01》推出系列報道四篇,與讀者共同回顧這場歷時多年的「水果大戰」,本篇為第一篇,聚焦釋迦輸陸的格局成形。

3月27日,「民主、外交與數位治理研究室」在台灣大學舉辦「兩岸水果貿易政治小型學術研討會」,邀請到致理科技大學國際貿易系副教授張弘遠、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郭銘傑,兩人分別從釋迦與芒果案例出發,探討兩岸水果貿易背後的政經博弈,圖中講者為張弘遠。(劉燕婷攝)

政經分離的台灣農民

張弘遠首先回顧自己的研究緣起,表示自己最早是在2014年進行台商研究時,接觸到了虱目魚契作議題,「這是中國大陸對台統戰工作中的政策紅利補貼,北京之所以選擇台南學甲這個地點,就是想在民進黨執政基礎相對穩固的台南,鬆動當地民眾對於中共、中國大陸乃至統一議題的立場。」

張弘遠指出,虱目魚契作的操作架構非常簡單,也就是選擇虱目魚做為補貼項目,向台灣進行大規模採購,並且嘗試通過這種方式,將紅利輸送到虱目魚養殖戶的手中,從而建立養殖戶接受補貼,並與在地政商人物有所連結的脈絡。「這些脈絡也存在黑金掛鈎,例如因為學甲88槍上新聞的王文宗,就是台南市虱目魚養殖協會理事長。」總之這些操作的目的,是要影響當地養殖戶的政治態度與政治行為。

張弘遠接着聚焦釋迦議題,指出2021年9月,大陸以多次驗出大洋臀紋粉蚧(俗稱介殼蟲)為由,禁止台灣釋迦輸入。「但其實業內人士都知道,介殼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用吹風機或輪胎打氣機吹一吹,問題就解決了」,因此以這個名義限制釋迦輸入,這背後顯然不是經濟或實務檢查的問題,而是一個政治訊號。張弘遠接着回憶,大陸宣布禁令時,自己正好就在作為釋迦重要產區的台東太麻里,但身旁農友的反應似乎也沒有很傷心。

張弘遠表示,從2014年接觸虱目魚契作到2021年目睹釋迦被禁,自己逐漸產生一個問題意識:為何從2014年開始,中國大陸嘗試使用對台補貼、尤其是針對農產品進行補貼,卻始終無法讓台灣農民或是民進黨執政縣市,改變對於中國、統一、中共的政治態度?「當然這些操作不能說全然無效,但最起碼也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張弘遠也提到,如今通過經濟圍堵或禁運,全球都出現「貿易武器化」的現象,但在更早之前,也就是1945年之後、WTO前身「關稅及貿易總協定」(GATT)成立時,各方其實是要以貿易紅利、經濟補貼的方式,來強化自身陣營、塑造共同立場,所以貿易曾經是補貼的工具、交朋友的方法,現在卻成為攻擊的武器,可見貿易的角色在近50年來出現本質的變化,而這究竟是貿易本質的改變,還是世界的政治經濟體制出現了變化,相關討論層出不窮。而台灣的案例,也就是經濟紅利難以改變基層農民的政治立場,意即所謂「政經分離」現象,也能成為相關討論的一環,這是自己的研究緣起。

台南吉祥物「虱目魚小子」(FB@台南市北門區永隆社區)

兩個傳統解釋

張弘遠接着說明,2021年9月釋迦被禁後,國民黨籍的台東縣長饒慶鈴曾赴陸協商,因此2023年12月大陸又恢復對台釋迦採購,但2024年9月因為兩岸關係緊張,大陸又以關稅名義限制台灣農產品輸入,如今釋迦又是處於被限制的狀態。

張弘遠指出,自己的研究地點選定台東太麻里,是台灣釋迦的重要產區。而從數據可以發現,雖然2005年國共談判後農產品便開始輸出大陸,也就是開始接受經濟補貼,同一時期的重要發展還有開放陸客自由行,但在選舉結果上,不論是歷年總統大選還是立委選舉,民進黨的影響力都逐步增加。

張弘遠表示,邏輯上來說,如果大陸對台補貼政策有效,國民黨的影響力應該逐漸增加,但在台東並不是如此。說得更直接,如果北京政策有效,台東的藍綠政治板塊應該會有所消長,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甚至還朝着相反的方向發展。

張弘遠提到,台灣學界其實也注意到這種兩岸農產品貿易「政經分離」的現象,並且提出了不同的解釋。首先就是基於民主傳統、政治文化的「政治認同固着說」,這派認為台灣的農業縣市自從二二八事件與土地改革後,對於民進黨的支持度就非常高,再加上國民黨被形塑為「外省權貴」、民進黨的本土意識較強,而農民同樣是本土意識較強的生產團體,因此在情感連結、歷史因素作用下,中共無法改變農業縣市民眾的原有政治認同。

張弘遠指出,基本上從2000年開始,「政治認同固着說」就一直是主要解釋,但2010年之後,問題就變得有些不同,因為在補貼過程中,確實存在一些活動積極、經常經營與北京關係的地方型政治人物,且這些人物在市議員、縣議員的基層選舉過程當中,獲得了較高的支持,例如前面提到的王文宗。

2019年韓國瑜參訪釋迦園,強調一定要把最棒的水果外銷,讓全世界認識台灣。(韓國瑜競選辦公室提供)

於是2010年後就出現了另一個新解釋:「中間人壟斷說」,也就是北京的政治紅利發放,並非到府到戶,而是需要中間人來分配金流、利益與訂單。因此北京之所以無法讓被補貼的想像對象改變政治立場,問題就是被中間人「留一手」,結果就是「肥了」中間人、「瘦了」農民,北京政策就成為「冤大頭」。

但張弘遠也提到,這兩種假說都有不全面的地方,所以自己想從經濟學中道德經濟學、政治經濟學的對話進行補充。其中,政治經濟學較偏向權力對經濟利益的分配,道德經濟學則強調經濟作為手段,滿足人類的生活、生存、社會正義等基本要求。

例如波普金(Samuel L. Popkin)就在1979年提出一個觀點:太多人把農民想像成無知的存在,認為農民都受傳統與宗教影響,在既得利益、團體、社群意識的籠罩下,沒有自我辯駁能力。波普金正是在研究越南農民後,提出以下說法:當代農民與過去農民不同,當代農民具有理性行動與思維能力,且會根據自身利益做決策,而不像過去以鄉里、宗族、社會為主。簡單來說,波普金認為當代農民更會衡量成本與收益,而不是受到傳統束縛。

張弘遠指出,波普金的說法也可以用來描述當今的台灣農民,正是因為台灣農民的理性意識,造成了今日的「政經分離」。

台灣果農準備將包好套的大目釋迦運出。(Facebook@太麻里亞莛釋迦)

台灣的兩種釋迦

而在開始理論分析前,張弘遠首先簡介台灣的釋迦種植。釋迦是熱帶水果,發育温度在攝氏15度到32度,需要砂土地形,也要有充分日照。因此台東的太麻里、卑南等地,就是先天適合種植釋迦的地區。更重要的是,釋迦營養價值高、單價也很高,想種釋迦的農民也很多,台東之所以獨樹一格,就是因為黑潮。「黑潮在經過台東時,可以調節台東冬天的温度,所以氣溫再冷也不會破壞釋迦生長,這是老天爺賞飯吃。」而前述條件就讓台東成為釋迦最佳生產地,台灣的釋迦種植有9成以上在台東,其中最大產區就是卑南,接着就是太麻里。

張弘遠接着說明,釋迦是非常嬌貴的水果,其雄株與雌株不會同時開花,因此要先用毛筆收集雄株的花粉,等到雌株開花再人工授粉。且釋迦在溫暖的環境會持續發育,因此還要剪枝與疏果,來把養分集中在容易摘採的地方。

張弘遠指出,其實現在台灣釋迦的授粉師傅已不多見,自己幼時看到都是原住民在扮演這個角色,現在則都是外籍移工。且這些移工也不是住在台東太麻里當地,而是更像「專業巡迴的農業技藝團」,會到各地協助授粉,甚至還會做高接梨、茶葉採收,可以說是「具有技術的外籍資深勞動雇傭團隊」,會在台灣各地巡迴,日薪1,800元到2,000元新台幣。「我一開始問他們,為什麼不住下來?但對移工來說,他們的工作想像是,讓台灣警察找不到最好」,而移動採收對移工來說非常有利,因為警察一來馬上就能跑到山上去,所以現在這個專業市場是移工的世界。

張弘遠接着說明,台灣的釋迦種植面積約5,000多公頃,年產量超過5萬噸,產值49億左右,看得出來是高單價的水果。但釋迦有分兩種:大目釋迦、鳳梨釋迦,兩種釋迦的差別一眼就看得出來,鳳梨釋迦適合外銷,因為這種釋迦表皮相對堅韌,長途運輸不容易受損;但大目釋迦一按就容易破碎,因此不適合外銷。在口感上,鳳梨釋迦甜中微酸,大目釋迦甜死人不償命,但台灣人較喜歡,因此大目釋迦目前有9成是台灣人自己食用。

張弘遠指出,所以台灣釋迦也有「兩財貨」:一個是專門外銷的鳳梨釋迦,一個是專門內銷的大目釋迦。而在土地面積有限的前提下,5,000多公頃的地,如果不是種鳳梨釋迦就是大目釋迦。其實在沒有外力干預的情況下,農民的理性選擇應該都是要種大目釋迦,因為大目釋迦較符合本土市場口味,但現實上因為有了大陸補貼,所以鳳梨釋迦也成為農民的有利選項。

鳳梨釋迦的挑選準則,跟大目釋迦相反,外皮上的鱗目愈平和愈鈍,吃起來反而更甜,若這些錐太尖反而代表鳳梨釋迦不夠熟。(資料圖片/張嘉敏攝) 

為何大陸市場重要

至於為何中國大陸市場重要,張弘遠說明,鳳梨釋迦的外銷也並不那麼容易,因為台灣的鳳梨釋迦曾經遭遇蟲害,要外銷就必須當地也曾遭遇同樣蟲害,才能被開放輸入。放眼望去,其他喜歡吃釋迦、距離近運輸成本不高、也曾經有釋迦蟲害的海外市場,就是中國大陸。「所以台灣釋迦不是說非賣給大陸不可,而是在相關條件限制牽引下,賣給大陸是一個合理的選擇。」

張弘遠繼續說明,2005年國共論壇後,台灣水果開始輸入大陸,「其實台灣水果單價很高,就國際貿易的理論而言,這嚴重違反比較利益,因為台灣是資本密集、大陸是勞力密集,但台灣竟然對大陸輸出水果,如果不接受補貼,怎麼可能賣得動?」因此根據數據,陸方一開始是每公噸補貼1,500元人民幣,之後是每公噸補貼750元人民幣。

張弘遠補充,台灣釋迦輸陸可以經由兩個港口,一個是上海、一個是廈門,廈門距離比較近,走小三通可以有輸入補貼,大陸提供台灣通關、檢驗與檢疫的便利。其中,檢疫的便利就是以抽樣方式進行抽查,如果發現不合格,就針對部分產品進行調整,但現在標準一嚴,只要一批貨被查出來不合格,整批就停止輸入,也因此成為一個貿易關卡。

張弘遠指出,釋迦與虱目魚不同,釋迦在大陸吃的人多,虱目魚在大陸的消費市場則相當有限,但還是要有人去安排配套,因此就出現一個有趣現象:販賣台灣釋迦的竟然有上海水產與福建水產,「這就是路徑依賴,因為這些公司以前承包的就是台灣虱目魚、石斑魚,所以知道通關程序。」

再來是價格與運銷。張弘遠表示,在大陸賣釋迦的價格跟在台灣賣的價格,可以差兩到三倍。「如果又有人cover離開產地後的運輸、庫存、銷售的成本,農民賣不賣?當然賣。」因此運銷其實就是關鍵,「當我要做釋迦運銷,運銷過程要倉庫要冷鏈,誰來出這個錢?」

張弘遠說明,傳統釋迦的集散模式為,農民種植釋迦,接着批發商、通路商到田裏或店中,把釋迦打包帶走,也就是說果農只負責把釋迦顧好,接着資本力量會介入。而在輸出大陸可以賣到市價的2到3倍的現實下,這個模式就更加快速發展。以2020年數據為例,台灣釋迦已有90%的外銷量是到中國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