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60歲深圳女工|每天削上千Labubu 做到腰背手指酸痛日入50元
「啊!這些臉就是這個娃娃身上的呀」,胡梅玉看著我手裡的Labubu ,對比她手裡的娃娃臉感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Labubu 。「好看嗎?」我問胡梅玉。「嗯,好看,真好看」,她笑笑說,不知道是不是客氣話。「這個娃娃現在賣1000多塊呢」,我告訴胡梅玉。「就這個呀,嘖嘖嘖……」她又打量了幾眼我手裡的Labubu ,搖搖頭,嘴裡又是一串「嘖嘖嘖」。
去年10月份,經老鄉介紹,胡梅玉找到這份給娃娃臉「削裙邊」的工作。(備註:「削裙邊」,也叫削邊,即對出模後的塑料製品進行削切操作,以去除多餘的塑料毛邊。)這些娃娃臉上,有兩道凸起的眉毛,兩個凹進去的眼眶,還有一張月牙般的嘴,綴滿了尖尖的牙齒。娃娃臉,是泡泡瑪特旗下的現象級產品Labubu搪膠毛絨玩具的面部,屬於搪膠產品(備註:搪膠,是一種PVC製作工藝)。如今,Labubu系列玩具風靡全球,初代產品在拍賣市場拍出108萬(人民幣,下同)天價,多個國家泡泡瑪特門市前排起長龍,黃牛因搶貨甚至大打出手,就連高仿產品都能在市場上賣出千元高價。
這些熱潮距離胡梅玉的生活太遠,她從早到晚手不停歇,用工具刀將搪膠臉上多餘的邊角料削掉,一天下來大概能完成1500件,一件的報酬3.5分錢,算下來一天收入五六十塊錢。胡梅玉不知道自己經手的這些娃娃臉,接下來要去哪裡,流向何方。胡梅玉沒聽過泡泡瑪特、Labubu ,不知道所謂的正版與盜版,更不知道手裡的這些娃娃臉,將綴進毛絨身體裡,而後可能以數百上千元的價格在市場上流轉。
點圖放大看看Labubu的製作過程:
家庭女工的工價:一件3.5分錢
胡梅玉60歲出頭,幾年前她與老伴從江西農村來到深圳幫兒子、媳婦帶孩子。他們一家住在深圳郊區的一處住宅區裡,此處位於龍崗、東莞、惠州交界。這份削裙邊的零工,不需要到工廠坐班。每天下午,胡梅玉用小拖車,將幾十公斤的搪膠臉和削掉的邊角料拖到距小區幾百米處的空地上,開著貨運三輪的「老闆」已在此處等待,胡梅玉交貨、領錢,老闆再把新一批待削邊的搪膠產品交給她。貨運三輪附近,圍著十來名與胡梅玉年齡相仿的老年女性,她們都是「削裙邊」的家庭女工。
在找到這份零工之前,胡梅玉的生活圍著孩子們打轉。有了這份工作後,胡梅玉把接送孫輩的任務分派給老伴。除了接送孩子,老伴剩下的時間大多花在打牌上:
我們只會種地,能找到啥活兒啊,找不到。
胡梅玉說。在她生活的社區裡,各個架空層裡都能聽見噼裡啪啦的推麻將聲,麻將桌上都是與她年齡相仿的老年人。每天早上,胡梅玉坐在社區裡一個安靜的角落,雙手開始不停「削裙邊」。她和老伴都沒有退休金,一天50多塊的收入,對胡梅玉來說已是難得。
從模具裡拿出來的搪膠臉,面孔與邊角料之間有一道凹槽,胡梅玉要用工具刀,沿著凹槽將邊角料削掉,削出的面部邊緣要光滑且整齊。每天削下來的邊角料,她要收進袋子,全部交還給「老闆」。有一次,「老闆」在附近的廢棄物站看到了搪膠產品的邊角料,把胡梅玉與其他女工都敲打了一遍。
久坐一天下來,手腕、手指、腰背酸痛是常事。胡梅玉握刀的右手,小拇指使力最大。現在是夏天,氣溫高,搪膠產品質地相對柔軟一些,胡梅玉手指還吃得消,到了冬天,搪膠因溫度降低變得更硬,她右手的小拇指一天下來酸痛難忍,「不做就不痛,一做就痛」。
老闆說,我做得比她們都好。她們的貨送過去,老闆都要檢查一遍,我的貨老闆都不看的。
說到這裡,亮盈盈的笑意從胡梅玉的眼睛裡流淌出來。
陪著胡梅玉交貨時,我見到了她的「老闆」——幾名中年男女。其中一個「老闆」告訴我,他們的工廠位於臨深片區,只生產搪膠產品。 「老闆」開來的貨運三輪裡,有兩款搪膠臉,Labubu的面部尺寸小一點,歸熟手做,另一款尺寸更大的娃娃臉歸生手做。 「老闆」也很謹慎,我以訂購搪膠產品為由添加了她的微信,但對方一直未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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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潮玩的生產 要經過多少雙手?
胡梅玉清楚這份零工的工價過低,她猜想自己的每個3.5分錢,是上一級「老闆」扣除中間商差價後的金額。她聽別人講起過,有人在工廠裡做娃娃臉,計件工資是1毛錢一個,不過對方從事的是另外一道工序:
你看這一個娃娃臉,不知道要經過幾個人的手哦。
在胡梅玉生活的區域附近,分佈著大大小小的玩具廠、娃衣廠。東莞,距離她所居住的住宅區約6公里。東莞分佈著4000多家玩俱生產企業,近1500家上下游配套企業,是全國最大的玩具出口基地,中國近85%的潮玩產自這個城市。據報道,2020年,東莞就有超過30家代工廠、合作企業為泡泡瑪特供貨。介面新聞在近日的一篇報導中透露,隨著Labubu全球爆紅,東莞也是「祖國版」Labubu的供應地之一(祖國版,潮玩圈對假貨的代稱)。
距離胡梅玉所在小區大約7公里處的龍崗四方埔社區,我在一棟農民房裡找到一家小型搪膠廠,我以訂購產品的名義向工廠詢價,工作人員告訴我,如果訂購一批與Labubu (高度16cm)臉蛋尺寸相當的搪膠臉,他們需要報價在5元左右,單一報價在25元左右,單一報價工作人員特意強調,他們不接受Labubu仿製訂單,因為「這是侵權的」。
在這家工廠的車間裡,五、六個老年女工圍坐在桌前,對著一堆搪膠臉產品「削裙邊」。工作人員告訴我,老年女工的月收入有五六千元,她們的工作不止是「削裙邊」,還要負責上色、過油等多道工序。
一排搪膠爐位於工廠車間的最內側,守在爐前的工人不時反轉著模具,模具內的PVC液體,隨著轉動均勻受熱形成固體表面。工人們隔一段時間,用鉗子從模具中鉗出一張搪膠臉產品。守著搪膠爐的工人多為老年男性,工作人員透露,這些工人屬於技術工,月收入有萬元。
距離這家小型搪膠廠兩公里處,是一家中型塑膠玩具廠B廠,主要生產搪膠、塑膠產品,工人數量超過150名,這家規模可觀的工廠,同樣不負責毛絨製作工序。在廠房一樓入口處,五、六個中老年工人圍著一堆搪膠產品「削裙邊」,再往裡走,便是規模更大的搪膠爐車間。
在搪膠產品完成削邊之後,B廠的流程分工更為細緻,上色、噴油、影印、人工細節繪製、手工拼裝等每一道流程,都由一定數量的工人專職負責。一款塑膠潮玩產品,要經過至少10雙手,才能完成最後的包裝。
B廠工作人員告訴我,工廠主要做海外市場,訂單一般是塑膠類IP潮玩產品的來單定制,最近幾個月正是工廠的出貨旺季。在合規性上,B廠比上一家小搪膠廠更為嚴謹,只代工有IP版權的產品,更不接受Labubu的仿製訂單。
點圖放大看看Labubu的產品:
5公里外的娃衣生產鏈
作為潮玩文化的周邊產品,在Labubu熱潮的帶動下,娃衣市場再度升溫。 6月下旬的某一天,告別胡梅玉後,我來到離她住處不到5公里的娃衣工廠,工廠位於龍崗寶龍街道一棟廠房。在工廠三樓,幾百平方米的廠房裡堆滿了裝著各式娃衣的紙箱。紙箱裡的娃衣,針腳細密,款式或精緻或可愛,但大都製作繁複,半個巴掌大的裙子上,集合了蕾絲、刺繡、泡泡袖、蛋糕領等多個元素。這些縫製工序,需要工人藉助縫紉機完成。
這間工廠將娃衣的縫製工序分包了出去。我到達工廠時,剛好碰到兩名廣西女子上門招攬縫製訂單。來到此處前,她們把一批縫製好的產品,從廣西運達附近一間工廠。她們計劃再從深圳尋找娃衣縫製的訂單,而後回到廣西分派給當地工人縫製。依照兩名女子給這間娃衣廠的報價,一款成人遮陽帽大小的潮玩週邊,包含裡布和面布雙層,縫製單價為2元1個。
2元1個的縫製收入,負責縫製的工人能分得多少呢? 「愛濟南客戶端」的一篇報道中透露,在河南周口某村,一名家庭女工在親屬幫助下,一天最多能縫製接近1000件娃衣,這個勞作量下,她的月收入能達到7000元,這篇報道未透露該女工負責哪幾道縫製工序。根據這項資訊粗略計算一下,如果這名女工每個月縫製2萬件,她每一件的工價大概是0.35元。
我以訂購娃衣的名義,向娃衣廠老闆諮詢批發價格。老闆拿出一箱Labubu的樣衣供我挑選款式:
最近批發Labubu衣服的人很多。
老闆提供的樣衣款式大約有20款,按照老闆的報價,這些娃衣的批發價格在十幾塊到30塊之間,單件裙子或者連身衣的單價在15元上下,如果再加上帽子、圍裙等配件,單價報價一般要超過20元。而在淘寶等電商平台上,與這間娃衣廠產品款式相近的Labubu娃衣,零售價大多是工廠報價的兩到三倍。電商平台上,售價高達數百元的娃衣也不在少數。
Labubu掀起的這股炒作風暴,也逐漸歸於理性。今年618期間,泡泡瑪特在各個銷售管道,對Labubu系列產品進行大量補貨。二級市場上,Labubu的炒作價格近日來應聲而落。根據某潮玩二手平台公佈數據,Labubu系列盲盒價格普遍下跌約50%。
只是,這些熱潮與起伏,都與胡梅玉無關。從我口中,她聽說了這款玩具的名字、售價和熱度,可她看起來一點都不關心這些,或者,她也不太相信我所說的這些。她每日僅靠著一雙手,一把工具刀,將手裡1500多張娃娃臉的邊角料削掉,然後拿到50多元的報酬,她的世界與這些搪膠面孔流向的世界,其後再無交匯之處。
(備註: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人物胡梅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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