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首位盲人化妝師 鼓勵視障女性:看不見,也有取悦自己的權利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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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為什麼要化妝?看不見怎麼化妝?

肖佳是中國第一位盲人美妝師,幾乎每個人都在問她這兩個問題。肖佳創造出一套屬於視障者的化妝方式,通過化妝課鼓勵視障女性,「人對美的追求是與生俱來的,化妝只是為了取悅自己,看不見,也有取悅自己的權利。」

中國有約1700萬視障者,約8500萬殘疾人,他們中的多數,尤其是女性,像孤島上擱淺的船,散落和隱沒在家中。肖佳試圖探索更多可能,從決定今天用什麼顏色的眼影開始,打破外界的限制,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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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洪冰蟾(一条)

01 沒有鏡子的化妝師

肖佳坐在沙發上,手在化妝包裏摸索。正方形、塑料殼、一顆凸起的鑽石貼,這是灰粉色的眼影盤,用左邊第二格打底,右邊第二格加深。蒼蠅在眼睛上撲騰的感覺,意味着睫毛膏刷上了。畫眼線要閉上雙眼,穩住手,劃出一條流暢的曲線。

出門的日子,肖佳都會化妝,哪怕只是去接孩子放學。在校門口,豆豆媽媽一下就注意到那個敲盲杖的女人。她是人羣裏最精緻的一個,每回出現都衣着得體。走起路來,高跟鞋和盲杖一起發出有節奏的「踢踢踏踏」聲,髮簪上的流蘇跟着一晃一晃。豆豆媽媽從沒在現實裏見過這樣的盲人。「不戴墨鏡,比我們還注重打扮,我還在猜是真盲假盲。」

這是肖佳失去視力的第15年,她只剩微弱的光感,尚能分出白天和黑夜。有人站在她面前,如果不發出聲音,她就全然察覺不到。看不見有什麼必要化妝?看不見怎麼化妝?打從肖佳動了化妝的念頭,這些質問就沒有停止過。起初,只是愛美。肖佳小時候就喜歡穿漂亮裙子,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想象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後來她愛上畫畫,老師説她有天賦,色覺比常人更敏鋭。工筆、素描、油畫,她什麼都學,想考美術學院。失明以後,她沒再碰過畫筆,也不再需要鏡子。

大概十年前,她為一家視障公益組織做速錄師。在比較大的會議場合,她聽到其他人穿高跟鞋,聞到香水味,「只有我素面朝天,就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有一天,丈夫蔡聰給她發了一條視頻,視頻裏國外的盲人正在化妝。肖佳想自己也可以學。「每個人心裏面對美的追求可能是與生俱來的,我就是想變美。」

她去上化妝課。老師妝前給模特拍張照,妝後再拍一張,全程沒有發出聲音。對明眼人來説,這不過是稀疏平常的教學方式。只有肖佳茫然地坐着,完全不知道在發生什麼。她找過各種老師,常見的情況是,老師把眼影盤放在她面前,問:「你能看清這上面的顏色嗎?」肖佳答:「眼影盤在哪?」對方説:「那我教不了你。」唯一沒有拒絕她的,是一個化妝品銷售公司的美妝顧問。肖佳跟着老師學了一年多,懷孕的時候都天天去。光畫眉毛就學了好久,老師幫她畫一隻,自己畫另一隻,她得用手感受眉骨走勢,再不停找人幫忙看兩隻眉毛的區別。最後那間公司的女生都變成她的老師。

上妝的每個動作,都是她吃過的苦頭。有次一個志願者問她怎麼一臉的白點?「那瞬間我就是天哪,到處去找水源,想把臉洗掉,後來才知道粉底液一下擠太多,全部浮粉了。」還有一次她畫藍色的眼影,沒有暈開,又抹到眉骨以上,出門前被婆婆攔住。「她嚇到了,問怎麼了?撞門上了?」「不管畫怎麼樣我都敢出門,然後還覺得自己挺美的。」肖佳笑得前仰後合。

在這個過程裏,肖佳創造出屬於視障人羣的化妝語言。明暗、深淺、色調,在視力被剝奪的前提下,被轉譯成一系列嚴格執行的步驟。比如一顆貼紙指的是冷色,兩顆是暖色。比如刷子蘸取腮紅之後,先在手臂抹兩下,才能輕掃面中。補妝是不存在的,因為看不到哪裏出問題,有一點失誤就得卸妝重來。肖佳甚至為化妝品製表,比如她會列出口紅色號,分別對應什麼顏色,再把盲文數字貼在口紅外殼上。比如她會標出眼影每一格的使用順序和位置,對應不同的色彩效果。得益於她的美術天賦和訓練,她總能在腦海裏想象出最合適的搭配。

回到那個人人都有的疑問,兩樁矛盾的事,如何在她身上自洽?她這樣解釋:「化妝從來不是給別人看的,我是取悅我自己。看不見的人,也有取悅自己的權利。」她愛戴珍珠項鍊,因為一想起珍珠在陽光下温潤的光澤就會感到幸福。她有好多高跟鞋,哪怕這會害她踩進地面的縫隙崴到腳。她喜歡長長的馬面裙,上樓梯絆倒自己的時候也會生氣。肖佳的社交平台叫「非視覺美學」。看不見所以不需要美,她覺得這是來自明眼人的傲慢和偏見。

蔡聰在書房讀書,偶爾聽到妻子在教怎麼不照鏡子畫眼線,「我們一直被告知,用盲人的視角理解這個世界是錯的。但她會用非視覺的感官去理解生活的美,想到很多有趣的方法。」學會化妝後,肖佳做了更離經叛道的選擇。她從公益機構辭職,全職做化妝師。「身邊的視障朋友都覺得我瘋了。」連向來支持她的蔡聰都有點疑惑。這世界上那麼多職業,為什麼偏偏去一個視覺主導的領域?為什麼要直接對抗身體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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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盲校裏只有一個專業

14歲那年,肖佳常去江西老家的江邊寫生,拿塊畫板,在老榕樹下一坐一整天。剛開始,她能看到葉脈上的光斑;過一個月,她看不到葉脈;再過一月,看不到葉子;最後,連榕樹也消失了。她被確診為視網膜色素變性,兩年後,她喪失了全部視力。

肖佳想自殺。她選好了跳地鐵的地點。那一站沒有屏蔽門。「跳下去就死了,很快。」所有的夢想都破滅了。她想當畫家,或者做動漫,設計衣服和珠寶,偏偏被奪走的是最重要的視覺。「為什麼會是我看不見?那種絕望是完全不知道以後能做什麼。」在她出生的小鎮,她唯一見過的盲人,是在街邊拿着碗討飯的那種。電視裏的盲人總戴着墨鏡,講述自己在苦難中用駭人的毅力活下來。她無從得知,更不敢想象,一個看不見的普通人,該如何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度過之後的人生。

把她從自殺念頭裏撈回來的是瑜伽。視力開始模糊那陣,她迷上了瑜伽,每天去市裏的健身館練7個小時。練着練着,她想以後是不是可以當瑜伽教練。「那個想法好天真,好執着,我想哪怕招不到學員,練到80歲還是這麼柔軟的一個老太太,肯定有人找我的。那時候我就可以開工作室,就不會給家人帶來負擔。有一點點希望,就沒有死的念頭了。」後來肖佳還去考了健身瑜伽六段段位。

初中畢業後,肖佳進入盲校。盲校只有一個按摩專業。老師告訴他們要心懷感恩,盲人傳統三大職業——乞討、賣藝、算命之外,他們將來能有一份體面正經的工作:推拿。第一次去推拿店做暑期工,她就嚇到了。「怎麼回事?遇到的顧客,總有意無意地碰碰我。」比如從肘關節推到手,他就會抓住她的手。或者按臉的時候,他直接抬手摸她的臉。後來她發現,她認識的每個做盲人推拿的女性,都遭遇過或大或小的性騷擾。

更嚴重的一次性騷擾,發生在肖佳從盲校畢業後。那天凌晨12點,她突然被叫去上鐘。她記得自己穿過兩道門,進入一個狹小的密閉的房間。顧客身上有酒氣,説自己腸胃不舒服,按一按肚子。接着,他讓她「按他下面」。肖佳不願意,他跳起來抓住她,扯破了她的衣服。還好她記得進來的方向,硬是摸着兩道門跑了出來。對方威脅她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她太害怕了,不敢報警,也不敢聲張,和老闆提了辭職。回到老家,肖佳開了一家小小的按摩店,為了避免類似事情,她下午六點就關門。夜晚大把時間,她就在網上連載玄幻小説。得知肖佳喜歡寫作,有朋友介紹她給一本雜誌供稿。肖佳加了主編的QQ,他説他叫蔡聰,也是盲人。

蔡聰比肖佳大6歲,他當時在北京的1+1殘障人公益組織工作,剛創辦了中國第一本殘障羣體自媒體雜誌《有人》。如今,蔡聰稱得上是中國最有名的視障者。媒體稱他過「非典型盲人的普通生活」,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讀傳播學博士,上《奇葩大會》做辯手,做非視覺攝影、殘障者出行的培訓師。他一直為殘障者發聲,介入公眾討論,倡導殘障者平等的教育權、出行權、就業權,以及最為忽視的性權利。早在十年前,他就在《有人》上開了一個「性趣」欄目,解答殘障者對性的困惑。

QQ上的聊天內容,漸漸從工作延伸到個人生活。肖佳告訴蔡聰今天按摩店發生了什麼,蔡聰告訴她自己又出門了。一會兒在敦煌,一會兒在海邊,一會兒在黃山的山頂。「我問他真的看不見嗎?他説他真的看不見,我説那怎麼一個人出門?他説拿一根盲杖就可以。我覺得他好有意思,因為他,我才知道原來看不見,哪裏都可以去。」

偶爾肖佳在心裏嘀咕,這個主編怎麼那麼閒啊?一天到晚有那麼多時間跟她説話?「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説他喜歡一個女生。那個女生勇敢、善良,他想跟她表白,他現在胃好痛,問我應該怎麼辦?我心裏咯噔一下,天吶,你有女朋友,還每天跟我説那麼多話。我就哭着跟他説,那你可以給她打一個電話。過了一會,我的電話就響了。」

老套的伎倆裏,肖佳覺得異常浪漫的部分是,接起電話後,她聽到蔡聰打開辦公室的窗户,對着偌大的、無邊的世界高喊他喜歡她。看不到照片,觸摸不到彼此,他們依然相愛了。「我喜歡上蔡聰的靈魂,他長什麼樣子都無所謂,我跟他開玩笑,你是男生是女生都沒關係。」蔡聰鼓勵肖佳來北京,那是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可以做以前想象不到的事情。然後肖佳不顧全家反對,一個人坐了19個小時的火車,在車站見到等她的蔡聰。剛打完招呼,她就感覺到他緊緊地抱住自己。她知道,她在擁抱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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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熙熙,樹上的葉子都落了嗎?

肖佳的女兒熙熙今年7歲。家裏的白牆上,全是熙熙的畫。從矮一點的牆面,慢慢長到現在的身高。一面牆壁上畫着「媽媽眼裏的世界」,環繞着小動物,小女孩和彩虹。有一陣熙熙好奇懷孕是怎麼回事,就畫了好多大肚子的女人。最近她畫各種各樣的女孩,穿裙子,滑旱冰,踩高跟鞋,有的愛笑,有的憂傷。蔡聰由着她畫,「反正我們眼不見為淨。」畫室的老師説熙熙很有天賦,對色彩敏感,原本她這個年紀還不能上素描課,因為進步太快,為她破了格。兩個視障者的女兒喜歡畫畫,連蔡聰都覺得「聽上去不可思議。」

談戀愛的時候,肖佳和蔡聰就討論過,夫妻倆都是盲人,能不能要孩子?最嚴重的就是遺傳問題,肖佳去產檢的時候,醫生提醒做一個基因檢測。他們倆「一意孤行」地拒絕了。來北京後,肖佳對看不見這件事,有了新的認識。以前在老家,她不敢露「盲態」。視力剛模糊時,她一度想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不敢告訴同學她看不清,以至於她很長一段時間吃不上肉,因為葷菜一般放在餐桌中間,遠得看不清,她不敢去夾。為了裝得和其他人一樣,她堅持不用盲杖,直到一次摔了一大跤,她才決定買一根,終於能獨自出門了。爸爸看到她敲着盲杖回家,説:「你有這個能力,我特別高興。」緊接着一句是:「有這個能力就行了,以後不要這樣敲了,影響不好。」

和北京的視障羣體接觸,肖佳發現他們敢把碗端到盤子邊夾菜,會自信地談論愛情,給撞到自己的路樁拍照,起名《小腿的情人》。關於看不見的一切,都可以大大方方顯露出來。不再羞恥,不必隱藏。蔡聰告訴她,他們可以再往前走一步,將看不見當作一種「特點」,而非一種「缺陷」,不影響「生命多樣性的體驗。」基於這個理念,他倆覺得,即使生下來的孩子看不見,「也不會活得很差,也有很多可能性。不會因為有殘障的可能,這個孩子就不應該存在。」第二個問題是能不能照顧好孩子。網上的經驗肯定不適用,但視障社羣裏有人自己帶孩子,跟他們學習相關經驗就好了,肖佳對此很有信心。

2016年1月14日,肖佳生日當天,她的女兒出生了。蔡聰説:「孩子從產房裏推出來時,雖然我看不清她,但當我小心翼翼地湊近她時,我意識到我愛這個孩子,並不是因為她將來會成為我希望她成為的那個樣子,也不是因為她可以照顧將來老去的我,我愛她,只是因為她是一個有着跟所有孩子一樣同等價值的生命,這種價值不會因為她的任何外在的表現有所減損。」「熙熙就是按照我祈禱的樣子長的。」懷孕的時候,肖佳想象孩子有蔡聰的眼睛,「我摸過,大大的,睫毛長長的。「臉型最好像她,尖尖的下巴,有稜角的下頜,」千萬不能像蔡聰,圓圓的。」

從上一輩的角度,他們希望孩子長大了能照顧父母。肖佳特別反感這個想法。「為什麼小朋友要從小揹負這種壓力?説什麼我要學醫,要醫治我媽媽的眼睛,好討厭,你看不見和孩子有什麼關係?」所以肖佳鼓勵熙熙做很多事,唯獨不鼓勵她「好好照顧父母」。「她想跑就跑,想跳就跳,不用管我,我敲盲杖也可以的。」不過她還是隱隱擔心,孩子願意接受我們這樣的父母嗎?她聽説有視障家庭長大的孩子,婚禮上沒有請父母來,因為覺得丟臉。她很怕以後有人嘲笑熙熙,爸媽眼睛看不見,孩子會感到自卑。後來她意識到,孩子是可以教育的。她和蔡聰怎麼看待自己,很大程度決定孩子怎麼看待他們。

學校裏,有同學説你媽媽看不見,熙熙説:「是啊,我媽媽雖然看不到,但她什麼都可以,你們可以來我家玩。」有個小朋友喜歡來家裏玩,原因是「熙熙爸媽從來不吵架,也不打她,而且她媽媽做的雞腿好好吃。」在孩子的世界裏,好像父母不吵架比看得見更重要。我們去接熙熙放學,她一隻手牽着爸爸,另一隻手負責和整條街的小朋友挨個打招呼。吃完晚餐,肖佳遞給熙熙一盒牛奶,熙熙轉身到廚房抱出四盒牛奶,挨個遞到我們手裏。她就是我們想象中,在愛意和包容里長大的孩子的樣子。她也會背地裏搞小動作。明明讀薄薄一本書,調包成厚的給肖佳摸:「媽媽,這篇文章好長的哦,我能不能只讀一遍啊?」

難以迴避的是,在明眼人主導規則的社會里,他們的育兒之路有非常具體的困境。有一次熙熙半夜發高燒,他們帶孩子去醫院,肖佳掉進路上的大坑,「兩個老盲,連醫院的門都找不到,孩子已經燒懵了,也沒辦法幫你看。」熙熙比同齡人有更強的獨立能力,自己起牀、洗漱、收拾房間。肖佳也會感嘆,她長大的速度這樣快,已經提出想自己上學。肖佳沒辦法像其他家長一樣,偷偷跟在後面觀察她。大人的控制,很多時候是一種視線的跟隨。但只要孩子放開肖佳的手,她就失去了這種掌控。所以肖佳的教育理念並非「聽大人的話」,而是「對自己的事情負責」。

「我人生裏所有靠譜的決定,都是不顧大人反對做的。為自己做決定,並對此負責的能力,比什麼都珍貴。」肖佳説。「不過輔導她寫作業還是要把我搞崩潰。現在主要是以應付一下為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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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打破限制

全職做化妝師,並不是未經思考的決定。肖佳花了兩個禮拜説服蔡聰,自己想去試一試,如果經濟上撐不住就放棄。如今已經是試一試的第七年。剛學化妝的時候,她就想過,等她學會,要教那些和她一樣的女性。她覺得視障女性都有需求,明眼人有看得見的化妝師,盲人也可以有自己的。

她組建了一個叫「佳美之地」的女性視障者社羣,為視障女性錄化妝課,做化妝訓練營,帶大家一起做瑜伽、非視覺攝影、讀書。她給自己列了一個目標,想要影響一萬個視障女性,連接那些散落的、隱沒在家裏的人。「每個視障者的成長過程裏,接收到最多的反饋就是不可以你不行。我們總在被拒絕,被限制。化妝也是其中一件認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於是我們連自己的形象都沒辦法把握。當我通過自己的動作,不是別人告訴我好看的,是我知道今天畫的是一個什麼顏色的眼影,這讓我重獲生活的掌控感。」

對視障女性而言,化妝本身就意味着「打破不可能」,是「自我解放」,是最小單元的奪回身體主導權的努力。「當她們發現自己能做到,只要去嘗試就沒那麼難,就會有更多的選擇。」在肖佳身上,化妝只是她衝破限制的其中一個嘗試。去年她花了幾個月去考PADI自由潛水員,只是因為有一天突發奇想,想去試試,就自己買票去廣州上課。在水中,肖佳發現自己沒有明眼人的那種恐懼。她不害怕水下的未知或是黑暗,因為那是她每一天都要經歷的,反而獲得一種「四面八方的自由」,不用擔心磕磕碰碰。

化妝課都是她自己拍自己剪的。她想了好多辦法,把手機後置攝像頭對着鼻子,往前伸出一米遠距離,能拍到一個大頭。伸出兩個手臂的距離,能拍到半身。在手機上掛一根吊墜,作為垂直向下的參照,以此來調整俯拍和仰拍的角度。拍攝某個鏡頭前,她會説「特寫、一朵花」,「遠景、一棵樹」,最後在腦海裏想象畫面如何拼接,根據語音提示,輔助讀屏軟件就能做出一條視頻,「和化妝的思路有點像。」

曾經有一個患有先天性血管瘤的盲人找到肖佳。她很怕家裏有小朋友來,怕他們被她臉上的紅斑嚇到。肖佳跟她説:「誰説不標準的身體就不美了?我們先學會尋找自己身體的美。」然後她發現自己的嘴唇很性感,眼睛很大。肖佳教她打底妝,畫眼妝,「把美的地方展現出來,剩下的就是獨一無二的特點。」一年後,肖佳又遇到她。她整個人都變了,開朗自信,不再遮遮掩掩,穿的高跟鞋比肖佳的還高,戴着男友送的耳環,她談戀愛了。

肖佳認識的視障女性中,有些人的父母不希望她們找一個「摸着過日子的人」做伴侶,總想着「看得見比看不見幸福」。於是她們的婚戀選擇,可能是看得見但有其他身體殘疾,或是婚戀市場上沒有什麼優勢的男性。婚姻更像一種潦草的資源重組,談愛情是虛妄的。「殘障加女性,問題會變成乘號。女性常常被視為照顧者的角色,比如承擔家務,養育子女,但她看不見,自己都需要被照顧的時候,社會認為她最重要的屬性不存在了,都沒辦法成為一個合格的照顧者。那唯一剩下的,就是生育功能,而且還會被嫌棄是一個不完美的生育工具。」

肖佳很早就有性別平等的自覺。七八年前,蔡聰帶她去看《陰道獨白》,聽女性主義的講座。家務分工和孩子教育也是各自承擔,肖佳負責做飯,蔡聰負責洗碗,肖佳去接孩子,蔡聰就在家裏曬衣服和拖地板。對方想做的事,他們「儘可能給正面反饋。」「最大的鼓勵就是不限制彼此。」在化妝課裏,肖佳會夾帶殘障女性意識的倡導,諸如不要覺得看不見應該怎麼樣,就好像「作為女性就應該為家庭付出一切,不是這樣的。」

另一方面,教盲人化妝也引發過爭議。當越來越多的女性追求穿衣和素顏自由,跳出男性凝視,她怎麼還在教女性要精緻漂亮?肖佳寫過一封上千字的郵件反駁:「殘障女性原本連被凝視,被物化的資格都沒有。看得見的女性想要坐到車的前排,而我們甚至沒有坐上車。」她想要一步步來,直到有一天,化妝與否取決的是她們願不願意,而非會不會。這些年她願意接受媒體報道,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希望那些沉默的視障女性,可以知道她的存在。「原來看不見,還可以這樣活。」

如果16歲那年的自己早點看到現在的自己,該有多好。

題圖攝影:叢妍(一条)

以下為視頻的文字描述:

客廳裏,肖佳直視鏡頭,戴珍珠項鍊,塗粉底,畫眉毛,打腮紅,刷睫毛。她翻化妝包,摸瓶瓶罐罐,眼影和口紅上貼着盲文數字。廚房裏,她為全家做晚餐,在碗中撕開雞肉,用手感受油温,在鍋中翻炒。穿黑色衣服的丈夫蔡聰,把菜從廚房端到到餐桌上,女兒熙熙抱着碗吃。上午的陽光強烈,肖佳穿黑色背心、灰紫色瑜伽褲,和一位視障女性,兩位戴眼罩的明眼人女性練瑜伽,她讓她們通過撫摸感受她的動作,她的身體隨呼吸微微起伏,陽光打在臉和手上。一家三口穿過馬路去公園,在湖邊看有沒有魚,熙熙爬上岸邊的石頭,坐在蔡聰的肩膀上去摘松果,肖佳在他們身後笑。等熙熙上畫畫課的時候,肖佳用讀屏軟件發微信,跟朋友説自己帶孩子看病的經歷。另一邊的熙熙在畫立方體,下課後拿着畫去找媽媽。回家路上,熙熙帶媽媽過紅綠燈, 牽着手踩路上的落葉。在卧室,熙熙把鐳射紙放在眼前,看天花板上的燈,燈變成五彩的,她説這是世界的櫥窗。上學之前,肖佳給熙熙梳頭髮。美妝課上,肖佳用bemyeyes求助志願者看化妝品,視障女性寧靜寫盲文數字,明眼人女性剪鑽石貼貼到口紅上。肖佳為寧靜化妝,撫摸她眼皮鼓起處。有視障女性發自己學化妝的圖給肖佳,明眼人女性幫她看,描述她畫得如何。秋日的夕陽下,她戴着藍色流蘇的髮簪,敲着盲杖獨自行走,在銀杏樹下撫摸葉片的紋路。她在潛水,穿美人魚衣服翻轉身體,鑽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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