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版國安法】對話黃梓謙:港人對「港版國安法」有哪些顧慮?

撰文: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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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版國安法」通過後,各方尤其關注具體執行層面的細則,港人的顧慮和擔心亦不斷通過網絡傳播開來。一直主張温和政治的香港特區政府兒童事務委員會非官方委員、平等機會委員會委員黃梓謙日前接受《多維新聞》記者採訪時表示,雖然港人有不少顧慮,但「港版國安法」對香港終究是好事。而要長遠解決香港的管治問題,必須進行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改革,單有民主普選並不能全面化解香港的深層次矛盾。以下為訪談實錄。

修例風波的發生,成為觸發北京推出港版國安法的最直接導火索。(AP)

多維:「港版國安法」推出後,香港各方反應不一。極端論者認為,香港已死,「一國一制」了,也有不少人發起聯署等,請求美英等國來「拯救」香港。就你在香港了解到的情況,這些被媒體鎖定甚至放大的言行之外,多數港人的真實反應如何?人們的主要顧慮是什麼?

黃梓謙:一直以來,我都認同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是實現香港回歸的最佳安排,準確落實《基本法》是香港特區政府的憲制責任,是中央與香港須要共同辦好的事,不能迴避。只有準確落實《基本法》,才能保障國家與香港的最大利益。什麼是國家與香港的最大利益?第一,是維護國家統一和領土完整;第二是保持香港的繁榮和穩定。

但要準確落實《基本法》,還有兩條未有落實,就是第23條和第45條。第23條立法關乎國家安全,但從2003年到今天都做不到,現在中央直接出手了。第45條是關於循序漸進落實普選,但進度緩慢,距離行政長官和立法會雙普選遙遙無期。多年來,關於第23條和第45條,香港內部都未有形成廣泛共識。我一直主張,我們不能就第23條立法,而不落實第45條的普選安排。現在「港版國安法」的推出,相當於為第23條立法解了套,雖然並不是最理想的做法,但確實是形勢使然。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香港內部一直在第23條自行立法的問題上未有共識;另外也是因為反對力量逐漸變成分裂國家的力量,當然也跟國際形勢,尤其是與中美博弈有密切關係。

你提到的港人情緒和顧慮,一國兩制研究中心日前圍繞「港版國安法」做了一個民調,或許可以作為參考。根據該民調結果,認為「香港有責任維護國家安全」的比率佔到了74%,認為香港存在國家安全漏洞的人數超過了一半,認為有必要通過「港版國安法」的人數也超過了一半。

前民主思路成員黃梓謙。(資料圖片)

民調畢竟只是一個參考,我個人判斷港人對國家安全立法的基本態度並沒有太大變化,也就是說,支持的人依舊支持,本來反對的人還在反對。除了以上兩大群組,普遍港人確實有不少顧慮,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不少港人擔心今次中央能夠直接立法然後把「國版國安法」放入《基本法》附件三,將來就會有更多的全國性法律以同樣的方式來訂立,而這些法律可能不直接與國防和外交相關,也無須通過立法會諮詢。

其二,港人憂慮現有安排會打擊《基本法》的地位。港人過去一直誤以為按照《基本法》辦事,就是中央不干預。現在有人認為全國人大所作的決定可以直接影響《基本法》的実施,壓倒香港一方。我不完全同意這一點,因為本來《憲法》和《基本法》就在互動,有些條文要保障一國的利益,有些條文要保障兩制的利益,所以不存在一邊壓倒另一邊。

其三,不能以言入罪,這是很關鍵的。不少香港人在討論,以前有些批評政府的話可以說,訂立「港版國安法」後,會否馬上滅聲,言論自由就此失去。

其四,也是最根本的一點,就是具體落實時「港版國安法」是否真的只是針對極少數人,而不影響大多數港人的基本權利和自由以及原有的生活方式?能否真正做到港澳辦主任夏寶龍會見港區政協委員時候所說的,香港「馬再照跑、舞再照跳」。

最後,還有其他顧慮,比如跟外國政府、外國政黨接觸,算不算違反國家安全?怎樣定義香港的恐怖主義等等,這些都是香港巿民想搞清楚的。

多維:正好你剛才提到了23條和45條的問題,此前採訪林朝暉時,他提到,之前香港一直未能推動政改和普選,因為受限於第23條未能立法,而今「港版國安法」訂立後,接下來是否可以啟動政改和普選議程。「港版國安法」確實起到了解套第23條的效果,但會否促使中央重啟政改還是未知數。對此,你怎麼看?北京接下來對香港的管治,具體會如何展開

黃梓謙:我覺得北京過去在第45條的框架內是有用誠意拿出切實可行的政改方案。「831」方案就是較現有小圈子選舉更進步的方案,只不過當時無法在香港通過,因為立法會拿不到三分之二的支持。如果廣泛香港市民,包括三分之二的立法會議員能夠接受「831」方案,我們就有足夠條件在短時間內實現更進步的普選方案。

對香港來說,要想繼續推動政改,有兩點很重要的。第一,是香港要盡最大努力讓北京看到,落實普選對提升香港治理水平會有正面作用。從北京的立場來看,我覺得他們從來不是為普選而普選,他們的主要考慮還是我剛才說的,普選必須有利於國家與香港的最大利益,即有利於維護國家統一和領土完整,有利於保持香港的繁榮和穩定。如果落實第45條的普選方案,最後做不到維護國家統一和領土完整,也無法保證香港的繁榮與穩定,北京絕對不會同意重啟政改。

第二,如果「831」方案不獲普遍香港市民接受,應該還有另一些符合《基本法》的方案。我覺得立法會議員,尤其是9月份選出的新一屆立法會,必須要面對一個政治現實,那就是任何政改方案必需要在《基本法》的框架內。如果有一部分人推動的政改方案是在《基本法》框架以外,北京根本不會接受。

所以,我並不覺得國家安全的立法漏洞填補了,香港就可以馬上討論政改,實際上重啟政改前先要在香港內部達成基本共識。最關鍵的是,如果「港版國安法」通過以後一段時間,香港市民感受到自身的基本人權、自由、生活方式沒有受到負面影響,這樣就能創造有利條件重建香港與內地之間的信任,對整個香港社會都有好處,然後中央和特區政府就能把精力放在其他與香港治理有關的問題上。

過去一段很長時間,香港都是在圍繞着民主普選這些問題空轉,轉來轉去也轉不出什麼來,社會沒有更民主更進步、只有更極端、更倒退;而香港一些迫切須要解決的經濟和社會問題卻被擱置了,比如扶貧、房屋、實現公平正義等問題。目前最關鍵的,是「港版國安法」如何具體落實,更好保障香港市民,以至全社會的安全、權利和自由。

示威者衝擊立法會,污損國旗國徽等,香港存在着切實的國家安全風險與危機。(AP)

多維:沒錯,立法容易執法難。6月5日中聯辦發佈消息徵集各方意見,也是一種廣開言路的方式,想盡可能網羅各方說法和意見,最大限度避免落實中的問題與矛盾。

黃梓謙:目前這個階段要處理幾件事。首先,是充分聽取香港各方的意見。就像你剛才所問,港人的顧慮是什麼,擔心是什麼。有些港人說他們只能看到「港版國安法」七條內容,但有很多落實細節沒有說清楚,也沒有明確的列出來 。中央駐港機構、特區政府、港區人大政協、香港基本法委員會、香港法律業界等都是重要的諮詢平台,應主動收集各方意見。

此外,在推行」港版國安法」的時候, 一定要參考2003年當時的方案,因為最終的「港版國安法」是在普通法的法律體系內落實。我想北京早就意識到,不可能把國家層面的國家安全法,直接套用在香港,因為香港的情況是特殊的,不能完全按照大陸法的法律體系內容來實施。還有一點補充,那就是執行機制的問題,我個人覺得與國家安全相關的調查必須受香港法律規管,如前終審法院首席法官李國能所述,除非獲得司法授權,處所不得被搜查,電話不得被監聽。檢控的決定要依據香港的《檢控守則》,審訊要在香港公開公正地進行。被吿應被假定無罪,並必須在無合理疑點下定罪。另外,我認為只要擁護《基本法》,效忠特區政府,有能力無畏無私地主持正義,審理國安法相關案件的法官不應只限於中國籍法官。一國兩制就是要保障香港的司法獨立原則,我們不能因為實施國安法而損害香港優良的法律制度。

多維:連日來確實很多相關討論,也有不少聲音擔心香港會因此一蹶不振,北京顯然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夏寶龍在政協閉幕後會見港區政協委員時也坦言,預計這段時間香港會受到衝擊,甚至出現更壞情況。香港最壞的局面會什麼?從短期和長遠來看,都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香港接下來最大的變數會是什麼?

黃梓謙:香港的問題,看似複雜,其實並不複雜,北京也好,兩辦也好,特區政府也好,要抓住的核心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何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怎樣才能實現香港的繁榮與穩定。以此為最終目標,然後認真想想應該要做怎樣治理。在治理的過程中,肯定會碰到很多阻礙,比如既得利益團體的抵抗,市民的不信任等等。但假如要做的事對治理香港有利,阻力再大也要堅持下去,落實到底。

至於你說的最壞情況,我認為普遍香港人,特別是年輕一代,對特區政府的信任很低。香港社會的發展需要下一代來推動,如果他們對自己生活的地方失去信心,無論政府說香港多美好,其實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團結社會。很多人擔心,最壞的情況,就是人才通過移民離開香港,留下來的人又缺乏競爭力,未能協助香港,帶領香港發展,邁向新台階。因為人心、人才不是有錢就能夠買回來,特別是年青一代,怎樣永能穩住他們的心?回歸初期,無論外部勢力怎麼影響,香港內部依然團結有信心,但現在香港內部都有信心危機,社會各界未能團結起來,市民多考慮自身利益、前途,外部勢力就更容易影響到香港的根本。所以我覺得第一個比較壞的情況,就是香港人未能團結,反而更加分裂,一切以立場先行,失去包容不同意見的耐性和能力。

此外,還有一個更壞的情況,就是香港找不到發展的總體方向,對未來的前景十分模糊。比如你現在問一位香港的政治領袖,我們2035年會怎麼樣,他不一定能給你清晰的願景和目標。可能你問他明年怎麼樣,後年怎麼樣,他同樣未能給你一個清晰答案。對於長遠發展,內地省市有較清晰的規劃,但香港沒有,還在空轉,在一些老問題上轉來轉去,轉不出結果。當我們的競爭力失去了,香港的在國內外的地位自然會受到衝擊。

夏寶龍與駱惠寧的安排與調整,可以看出北京已經轉變治港思路。(AFP)

現在很多人擔心」港版國安法」推出後,香港的資金會大幅度流失,外資也會很快撤走,我並不會太擔心這個問題。因為投資市場是比較現實的,哪個地方有錢賺,有發展前景,就會去到哪裏,全世界每個地方都有國家安全法,唯獨香港有了之後, 外資就都跑掉離開香港?我絕對不相信。至於很多人擔心人才流失,我也不相信。

我認為最應該擔心,最應該受北京和港府重視的,是要做好人心工作,因為爭取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北京和港府一定要拿住一個很重要的平衡,就是在保證國家統一和領土完整的前提下,同樣要保持香港的繁榮穩定。目前,即使香港變得更安全,香港人也不覺得香港變得更繁榮。所以,北京一定要一手軟、一手硬,用軟和硬兩種手法去處理香港的事情。不少人認為從今年初開始,北京治港只有硬沒有軟,我個人的估計是會先硬後軟,只是現在軟的部分仍未有條件推出。

多維:在修例風波之前,北京其實一直都在尋求經濟融合,大灣區、廣深港高鐵等等,都試圖用經濟融合來化解陸港之間的政治堅冰,但似乎並不起作用,換來的,卻是曠日持久的反修例運動。所以軟硬的平衡,確實不太好拿捏。就像北京對台一樣,經常說「軟的更軟、硬的更硬」,最終卻是離心離德,以及民進黨的「以疫謀獨」。

黃梓謙:處理國家安全和主權的問題,必須要用硬的方式;但是要穩住香港的人心,處理香港內部的深層次結構性矛盾,可能軟一些會更有效果。

香港回歸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北京對香港都是採用「河水不犯井水」的做法,北京覺得我不管你,你只要尊重《基本法》就行,自己找自己的出路。後來事實證明,這條路根本行不通。因為香港從一開始就缺乏一套治理模式,北京放任不管,只會讓問題越積越深,一步步成為根深蒂固的結構性問題。這些都是特區政府沒有做好的,問題和矛盾一直解決不了,年輕人最終只能走上街頭搞破壞,在街頭尋出路、找答案。

所以我說的「軟」的一面,就是說北京治理香港,要在治理體系上下功夫,這是香港最欠缺的。我不同意單靠普選就能解決香港治理的根本問題,保障香港人的最大利益。香港人的根本利益要靠實現公平正義、社會流動來解決,而且問題不能拖,一直拖下去,找不到共識,什麼都做不了。港人也要明白,能否解決問題不單純是有沒有民主自由,而是能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官員有沒有足夠的能力。我覺得下一步,北京一定要把治理體系的框架搭好,而香港的治理團隊務必要把治理香港的工作準確做好。

基於香港的現實需要,在傳統的建制派與泛民主派以外,我覺得有必要提出改革派的概念。

香港缺乏解決問題為本的主流政治力量,很多從政者只是把立場說出來,表達自己的情緒。所以我想下一步中央和港府能否合力創造一個環境,我們的政治可以圍繞改革這個課題,從政者都能在自己的崗位上解決香港人和香港的問題,這個政治文化很重要。我也希望兩辦、港府能夠藉助落實「港版國安法」後來推動這種新政治文化。

多維:上次訪問你時,你談到中央要處理好與中間派以及與泛黃泛民的關係,中央與泛民的關係,應該如處理中美關係一樣要做到鬥而不破。中央要理解泛民重視香港的民主、自由、法治、人權等核心價值;而泛民也要理解中央重視守護主權和國家安全的底線。現在據我們觀察,中央已經對泛民丟掉了幻想。接下來,中央與中間派、泛黃泛民的關係會是怎樣的?還能互相「理解」嗎?

黃梓謙:所有政治的互動都是雙方的。北京應該稍微轉換一下思路,那就是無論是中間的,甚至是淺黃的泛民,只要是維護一國兩制和《基本法》的,都應該是朋友。一些淺黃的人可能會說,我同意《基本法》,也贊同一國兩制,只是批評政府、批評共產黨。鄧小平當年也曾說過,這些人不應該是敵人,同意《基本法》的,都可以溝通和合作。當然,泛民會否願意與北京溝通,倒是另一回事。

過去人們常常提及中間派,但到底什麼是中間派呢?該怎麼定義?我作為温和政治的代表,認為中間派就是對事情的看法能不偏不倚,看到各方面的多元訴求,也能夠很好地和各黨各派溝通,然後據此作出準確的政治判斷來維護內地和香港的最大共同利益。而要維護共同利益,必須首先看到兩邊的共同利益是什麼?不能只看到一國的利益,又或是只看到香港的利益。

所以真正的中間派應該是,北京找你,你要溝通;香港人找你,你要溝通,絕對不能按自己的立場而選擇地溝通。其實我在去年的社會活動期間,也儘可能扮演這種角色。比如去年11月18日理工大學發生衝突,我願意進去校園與抗爭的年輕人接觸。因為他們是香港的下一代,我不怕暴亂而走進現場,就是要堅持了解真實情況,掌握抗爭者的心態。同時,北京舉辦一些活動,比如《環球時報》年會,我也很樂意到北京與內地學者溝通交流。我覺得香港要繁榮穩定,需要能夠搭建橋樑的愛國愛港温和中間力量,他們願意「過河」,也願意兩邊溝通,這很重要。

不過我也有注意到,一些中間派並沒有建好這座橋,扮演好角色。總結起來,我覺得中間派只有思想論述,沒有通過實際行動完成政治目標,就難以取信於民。對香港市民來說,最重要的是解決他們面對的問題,不單單是一套政治理念。香港需要的是深化改革,能夠按照《憲法》和《基本法》解決問題的解決問題派,能夠推動深化改革的改革派,就是我們所需要的政治力量。中間思維講求包融共濟,是一種心理和態度;但除了思想,行動同樣重要,所以我認為香港更應該需要有能力團結社會,實現國家與香港最大利益的改革派。

多維:對,香港現在需要以問題為導向,切實去解決問題,去改革,而不是表態說我是偏向哪一邊的,表態永遠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黃梓謙: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