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震8年】政府支援未足夠 再生育家庭的懼與痛

撰文:慈美琳 鄭子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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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京奧運到里約熱內盧奧運,川震過去8年,有數千個失去子女的家庭都已根據國家政策再生育。樹木長高,孩子長大,轉眼又到了入學的年紀,曾被震碎的生活是否已步入正軌?政府對孩子們的承諾有否一一兌現?

「那些地震沒死的人,不是現在都發財了嗎?」家住德陽市區的私家車司機馬師傅,聽聞記者要前往綿竹,主動地說:「聽說豆腐渣也都協調好了,該賠的早就賠了。」

綿竹縣隸屬四川省德陽市,川震時綿竹的漢旺、土門、遵道等鎮受災嚴重,整個縣死亡人數超過1.1萬人。富新鎮的災情並不算最嚴重,但富新二小教學樓的頃刻垮塌顯得突兀又蹺蹊,126名學生葬身其中。

地動山搖的瞬間,正在縣城酒廠做事的桑軍毫髮無損,匆忙騎電單車趕往兒子桑興鵬所在的富新二小。一路上,看到路旁的房子大多完好,桑軍的心是安的,「教學樓只會更結實」。半路傳來喊聲「富新二小倒完了!」嚇壞了的桑軍把車往道邊一扔,衝到學校。一下午,他抱出了幾個活着的孩子和10具屍體。兒子桑興鵬是夜裏被救援人員挖出來的,11歲的他蜷作一團,沒有外傷,死於窒息。

桑軍家的平房塌了,當晚,夫婦二人把兒子擺在院前的香樟樹下,兩天後將他安葬在百米外的麥田邊。

地震後,一家人拿到6萬元撫恤金和2萬元重建費。8年裏,桑軍和妻子劉孟英修了房子,生了兒子,兩棵香樟見證了一家的滄海桑田。

桑軍和劉孟英的兒子桑睿峰今年7歲,讀小學一年級。劉孟英懷孕時營養不良,睿峰的個子比同齡人小,常常生病,可有時已會講些大人說話安慰媽媽。(余俊亮攝)

未撫平的傷痛

「我哥哥在北京讀大學!」桑軍夫婦震後出世的小兒子桑睿峰今年7歲,看着經過PS的全家福,他不知道相上這個跟自己長得很像卻素未謀面的哥哥究竟身處何方。

2008年7月25日,四川人大常委會通過「汶川特大地震中有人員傷亡家庭再生育的決定」。據《四川日報》報道,至2011年9月底,四川已有3106個震後新生兒。

災後沒多久,劉孟英懷上小睿峰,那時她35歲,因茶飯不思被驗出嚴重營養不良,懷胎7月差點流產。「當時感覺什麼都無所謂了,想和孩子一起走,死了就死了。」劉孟英哽咽說。這之前不久,她還在上訪時和特警推撞,全然不理腹中胎兒。

2009年,睿峰的出生讓她淚流滿面,「我懷他時多麼不負責任!」劉孟英責備自己,但也坦言沒有了初次帶小孩的興致勃勃,更多的是壓力和擔憂。

紅色相框裝裱的桑興鵬遺照,懸在桑軍家的客廳牆壁,和弟弟桑睿峰的百日相並排。「每年過節,一家人坐着不吱聲,沒什麼笑的東西,只是默默吃飯,吃了碗筷洗乾淨,有一種坐牢似的(感覺)。」桑軍說。

「睿峰的出世沒能撫平那種痛?」記者問。

「永遠都撫平不了,如果第一個孩子不走,根本就沒有他,第二個怎麼說呢,把他生下來現在好好帶就行了。」桑軍的眼中並沒有閃爍出父母聊到孩子時常有的光彩。

(余俊亮攝)
希望習近平李克強來關心一下我們地震一些遇難家屬的情況吧,我們孩子是地震危樓遇難的,不是天災,是人為造成的,應該給我們一個說法吧,只有這些,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
桑軍

未免除的憂懼

震後3年間,家長們都很積極上訪,但當局的維穩力度亦大。劉孟英說,桑軍和其他家長上訪,因電話有監聽,房前房後有便衣,常常在家門口就被截住,能到機場已屬不易,「像演警匪片」。第一次到北京信訪辦門口時,幾位家長都哭了,半夜1點信訪辦門口水泄不通,家長們輪流排隊,不料這個千辛萬苦的登記卻只換來了更漫長的等待和失望。

桑軍夫婦本是國有酒廠的員工,月入千餘元,在當地屬充裕,後來因上訪雙雙丟了工作,家境慘淡。

富新鎮月芽幼兒園園長熊英也在地震中失去獨女,知道劉孟英困難,2011年聘她做生活教師,現在,劉孟英每月1,300元的工資成了一家五口的主要經濟來源。為照顧老人和兒子,46歲的桑軍只能偶爾打點零工。

地震時,熊英一直等到幼稚園百多個孩子被接走,才趕去百米外的富新二小見到了女兒的遺體。完好無損的幼稚園建築在震後再加固,達到了防震10級。家長們信任熊英,近幾年,月芽幼兒園前後迎來富新鎮70多個再生育孩子。熊英說,現在他們大部分已升小學,這個群體雖然比較特殊,但一樣天真活潑,只是父母們的經濟和身體狀況比較差,生活十分艱難。

這些年,劉孟英飽受各種疾病困擾,早早已開始和睿峰談心,「你要學會獨立,盡量不要讓爸媽擔心,爸媽身體不是很好,爺爺奶奶年紀也很大了。爸爸媽媽如果不能照顧你這麼長的時間,要知道怎麼生存」。

一般曾失去孩子家庭的二胎常受盡寵愛,但震後二胎的家長似乎無力也不敢這麼做,他們怕失去孩子,更擔心有一天孩子失去自己。

富新二小300米外的月芽幼稚園在震前已成立,震時毫髮無損,小朋友全部平安。因為信任園長熊英,70多個再生育家庭將孩子送來這裏,如今大部分再生育小孩已入小學。(余俊亮攝)

去年9月,和大批再生育的孩子一樣,睿峰面臨升小學問題。夫妻倆和各鎮百名遇難學生家長一同到綿竹市教育局請願,幾次下來終於為孩子爭取到進縣城讀書的機會。家長們再也不想看到孩子走進富新二小(現頂新富新第二小學)的校門,雖然那裏的重建耗資過千萬。

桑軍說,再生育前,富新鎮分管教育的副鎮長張琴曾對家長們說,早點生,政府會把孩子養到18歲,讀書都不用錢,同樣的話桑軍也從綿竹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侯光輝口中聽過。

然而,實際狀況卻和桑軍想像的不同。「當局把學費免了,但還有各種雜費,算下來每天差不多有50元。」他表示,雖然政府每月有提供生活補貼120元,「還不夠交學校170元的伙食費」。他又稱,教育部門曾應允提供校車,接送遠居鄉鎮的孩子上下學。然而,這個校車服務承諾並沒有好好實現,使得桑軍至今無法正常工作,「每天圍着孩子轉」,家庭狀況日漸拮据。

記者致電綿陽市政府,查詢當年支援承諾的落實情況。市委宣傳部新聞科科長賀進飛以「涉及5.12,比較敏感」為由拒絕了電話訪問。

綿竹市是2008年汶川地震中受災最嚴重地區之一,死亡人數超過11000人。(資料圖片)

李艷是劉孟英的同事,地震中失去同在富新二小的獨生女楊丹。兩年前,李艷的丈夫在肺癌中鬱鬱而終,留下4歲的女兒楊佳凝,以及身後的3萬元債務。

今年9月,佳凝也將走入一年級。「到時我必須把工作放下,必須要照顧她,起碼接送必須得要我自己去,」李艷連說3個必須,「現在帶1個小孩好像帶10個那麼累」。雖家中有老人,「不能有任何閃失」的想法讓家長們事事親力親為。

父親走後十幾天,佳凝高燒十日不退,查出腸系膜淋巴結和異常血流信號,現在每月要到成都華西醫院複查,掏五六百元買回一袋瓶瓶罐罐。李艷家中現在只剩她和女兒、母親三人,拜訪時她們正吃晚飯,桌上擺着炒芹菜和炒豌豆,旁邊還有佳凝一直未斷的蛋白粉和藥物。

6歲的楊佳凝最喜歡看卡通片《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不喜歡的事就是每天要吃藥。佳凝9月將入學,李艷要辭工照顧,錢從哪裏來,她不知道。(余俊亮攝)

李艷的薪水挑起一家的重擔,但佳凝入學後,她只能靠政府120元的補貼和一畝田的糧食來支付一家人的生活和看病,「真的不知道該咋辦」。

「外面老百姓都知道,你們孩子念書,政府給養到18歲。政府的謠言說給我們的孩子批了60多萬,給我們保險買了,孩子保險買了,孩子念書什麼的還是免費,創造輿論給周邊老百姓,說我們死了孩子好像就發財了。」桑軍嘆,「你說我們對他們現在是恨還是愛啊?」

未熄滅的希望

今年4月24日,習近平對信訪制度作出新指示,要求「綜合施策,下大氣力把信訪突出問題處理好,把群眾合理合法的利益訴求解決好」。桑軍表示,看到這條新聞,「心裏還是有一些……很高興,因為主席和總理已經開口,要接着上訪嘛」。「希望習近平李克強來關心一下我們地震一些遇難家屬的情況吧,我們孩子是地震危樓遇難的,不是天災,是人為造成的,應該給我們一個說法吧,只有這些,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

「如果今天不來,我這個德陽人都不知道還有冤情,還以為他們蓋了房子、生了孩子,過得挺好。」上了車,司機馬師傅徑直望着前面,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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