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崇銘專欄|香港和大國興衰的規律

撰文:鄒崇銘
出版:更新:

達利歐(Ray Dalio)的新作《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Principles for Dealing with the Changing World Order: Why Nations Succeed and Fail,2021),是近期令人看得興奮的新書。作為一名社會科學學者,我會很奇怪為何一名美國金融大鱷,會寫出一本如此學術味濃的書。但不管你是否同意他的論斷,卻總會被他那簡潔清晰的理論框架迷住。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話得先說回來,書中主要觸及的大國興衰規律,在社會學和政治學討論中並不罕見。最近似的要算是自1970年代興起的「世界體系理論」(World Systems Theory),代表人物Immanuel Wallerstein剛在兩年多前才過世。該理論主要探討在不同歷史時段,單一「核心」國家如何稱霸世界,並與「半邊陲」及「邊陲」國家緊密互動,拼貼出全球政治經濟的大圖像。該理論更多聚焦在從西班牙、荷蘭、英國至美國,不同國家如何輪流進佔「核心」地位。

相比之下,達利歐的新作同樣瞄準500多年來此等大國的興衰,但更集中討論決定國力的內外部循環,特別是長期貨幣和債務、國家內部治亂,以及外部衝突合作的三大周期。正如作者開宗明義指出,是2008年的金融海嘯令他注意到,不同時期霸主作為世界主要儲備貨幣的發行國,均是如何通過金融壟斷地位延續影響力,但同時亦早已埋下步向衰落的種子。

此外,達利歐亦很注重其他影響國力的廣泛因素。例如在大國的上升階段,教育質素、技術創新和競爭力皆很重要;到了頂峰階段,則經濟產出、國際貿易和軍事實力等,皆對鞏固其全球地位相當關鍵;最後當大國發展出金融中心和儲備貨幣的地位,固然有利於它發揮餘溫餘熱,但亦意味著最光輝的日子即將逝去。

關於中美衝突的疑問

毋庸置疑,達利歐這書最惹人爭議的地方,在於毫無保留地預視中國的崛起,即將取代美國成為新的全球霸主。在他的推算公式之下,中國國力自1980年代以來,經歷了井噴式的驚人大爆發。自1949年之後,中國軍事和教育的軟硬實力已經提升;到了1978年之後,經濟產出、貿易和技術創新等多方面皆急速趕上;到了2000年之後,金融和外滙儲備方面亦拾級而上。

中國正有力挑戰美國的超然地位,這似已是既成的事實;然則中美大國衝突又會帶來什麼後果?達利歐在書中同樣進行了詳盡分析。書中第13章名為「中美關係和戰爭」,分別在貿易戰、技術戰、地緣政治戰、資本戰、文化戰和軍事戰各方向,就中美雙方的實力進行詳細比較。其中最主要的焦點,是兩國爆發地區或全面戰爭的潛在風險,而台灣和南海地區則是焦點中的焦點。

2022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正好預視着大國衝突帶來的高度不確定性。儘管中美並沒有直接介入戰爭,但與俄烏雙方卻存在着異常緊密的關係,甚至有可能在促成戰爭中扮演重要角色。從好的方向着眼,是戰爭令中美警覺到軍事冒險的危險性,不會再如俄羅斯般輕率發動戰爭;但從壞的方向看,則全球軍備競賽將全面加速,地緣政治緊張局面亦難免長期持續。

我想被達利歐忽略的主要重點,在於當一個全球霸主衰落勢所必然,卻不意味着另一大國是命定必然的繼任者。這在二戰的歷史清楚可見,正是德國和日本以全球霸主自居,急於(或可說是迫於形勢)正面挑戰英美的核心地位,結果霸主還沒有成功當上,卻已帶來了空前的民族毁滅性災難。這在在說明「大國崛起」也要看準時機,因無法抑制野心而急於求成,反有可能成了霸主瞄準的獵物。

達利歐新作的中文版,由中信出版集團於2022年初在北京出版,還加入了溫鐵軍等眾多內地學者的詳細點評。溫鐵軍指出未來中美爭霸的關鍵,乃在於美國無底線的印鈔發債,將必令美元的儲備貨幣地位受到衝擊。中美兩國在貨幣政策上的取態,決定美元以至人民幣未來的地位,或許才是最終決勝的關鍵。

在回歸廿五周年的此刻,或許正好宣告《基本法》「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可壽終正寢。(資料圖片)

大國衝突狹縫中的香港

上述長時段、大歷史的論述,對香港來說又有什麼啟示?可以肯定,自香港開埠的180年以來,皆一直處於東西方大國衝突的夾縫中。在最初的140年,乃是英美霸權不斷擴張的年代,香港則充當着其買辦代理人的角色;到了近40年,香港則愈益被中國的巨大身影所籠罩,最終並以「一國兩制」的模式維持暫時均衡。

然而,到了最近的10年,經歷了梁振英、林鄭月娥至現時的李家超年代,香港內部局勢愈趨緊張以至失控,源頭正是固有西方色彩的急速減退,以及來自北方影響力的此消彼長,最終結果則是「一國兩制」的名存實亡。從官方的論述來說,香港問題當然純屬中國內政,與西方國家沒有任何關係;但從大歷史的客觀分析,香港從來都存活於東西方夾縫中,強行大陸化勢必將香港直接摧毀。

無論如何,隨着大國衝突的持續擴大,迫令香港「歸邊」的壓力只會與日俱增,文化、政治、經濟(包括貨幣制度?)各方面的獨特性,仍在不斷削弱之中。在回歸廿五周年的此刻,或許正好宣告《基本法》「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可壽終正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