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沿途(二): 倫敦濟慈園十號

撰文:湯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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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濟慈一生所好。他的生命到了最後,竟也如詩工整──住在Wentworth Place的這段美好日子,巧合地,正在他命中兩次最重要的遠行中間:先是湖區蘇格蘭的徒步旅行,被他視為其寫作生涯的序幕;後是往羅馬的遠航,以為是一線生機,未料卻是生命的終章。

對於執行李這回事,我母有她的一套方法:在距離出發日子尚早的時候,就找來一張紙,貼在牆上,隨時想起甚麼要帶的,就先寫下來;到了臨行前夕,便照著執藥咁執,左找出厚毛衣,右翻出太陽鏡,整理出四季皆宜的兩件行李。還是跟她出這次遠門,才發現原來大學時期我寫功課,用的正是她張羅生活的方式——讀書時也總是這樣,讀到重要的段落就先抄在紙上,最後才憑著一張亂糟糟的摘錄,梳理出想寫的意象和主題。這共通的感覺莫名溫柔。像少時曾常常對鏡懊惱,自覺長得不似她,輪廓沒她分明,舉止又沒半點嫻雅;沒料到成年以後,有次無意在婆婆家中找到一張她十八廿二時的照片,才忽然發覺,時日無聲息過去,我與她的身影,原來也無聲息地有了重疊。好奇妙。大概添年歲同讀書,道理也是一樣的。最開始的時候,我們總是茫無頭緒。只能用我母整理生命的方式,遇上重要的片段便收藏記住,末了從看似雜亂無章的許多線索中回望,世界的眉目,就會清晰浮現。由是看來,詩書與生命如此地相似。文學的論述、旅人的行囊、以至經年月而得的成熟,都是自繁複的生命中精煉出的輕盈。英國浪漫派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在其詩《希臘古甕頌》(Ode on a Grecian Urn)中,有一句「美即是真,真即是美」(“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鸚鵡學舌的話,不也就是 “Poetry is life, life poetry”── 文學的母題,如人生的脈絡,詩即生命,生命即詩。

 

提到詩,又提到濟慈,不如就將時間從狄更斯的一八三七,往後撥到詩人的一八一八。腳步也得從倫敦市中心的48 Doughty Street,北移至近郊的 Hampstead──今次尋訪的位於濟慈園十號 10 Keats Grove,一座被草木圍繞的佐治亞式別墅,前稱Wentworth Place,今日的濟慈故居博物館(Keats House Museum)。

 

詩人早歿,在Wentworth Place只住過不足兩年。一八一八年八月,濟慈原本在湖區及蘇格蘭徒步旅行磨練詩藝,卻因病不得不提早結束行程,從高地延文禮士市(Inverness)渡海回到倫敦。抵埗之後,隨即接到胞弟湯(Tom Keats)肺結核病重的消息。即使濟慈悉心照料,終究也是無力回天,同年十二月,湯病逝。如是繼早逝的父母之後,詩人又再失去一名家人。濟慈隨後應曾與他在蘇格蘭結伴旅行的好友之邀,遷入Wentworth Place同住。自那時起,直至一八二零年秋天、為移居羅馬養病而永別英倫為止,濟慈在Wentworth Place,渡過了人生中一段最豐富的日子:邂逅鄰居兼一生摯愛方妮·白朗(Fanny Brawne)、又寫就多篇名作如《希臘古甕頌》、《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等。

John Keats(網絡圖片)

 

今日的舊居博物館,用心重現了詩人一生,當中自然也包括這段重要的時日。書房裡掛著一張濟慈的讀書畫像,房間也照辦煮碗,擺著兩張椅子、一本彌爾頓(John Milton)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讓訪客停步,學詩人坐下來靜心讀書。館中當然亦有展出詩歌的手稿、介紹手稿背後的故事──《夜鶯頌》是詩人在房子花園一棵李樹下受啓發而寫,原本只隨便寫在紙條上,幾乎佚失;著名情詩《明星》(Bright Star)據說書寫經年,詩人曾反覆修改,最後一個版本,則在往羅馬的船上寫成,抄在一冊莎士比亞詩集之中。

濟慈故居的書房(湯穎琳攝)

 

講到《明星》,不得不提濟慈與方妮的愛情。《明星》一詩十四行柔情繾綣,寫永遠靜止不移的北極星。詩人一方面羨慕星的堅如磐石,一方面又怕永恆的無盡蒼涼,只願能長久依偎所愛女子的胸前,感受她生命的起伏,細聽她的呼吸聲。二零零九年,英國廣播公司BBC拍過一齣濟慈傳記,講他在Wentworth Place與方妮相交相知的日子,正正就以《明星》為題。是好細膩好美的電影。選角固然出色,我母尤其鍾情片中方妮養的四蹄踏雪的黑貓,可演濟慈的Ben Whishaw也不弱,原本是個莎劇演員,一身文學氣息,演活了憂鬱詩人的浪漫與善感。然而,最難得的還是角度。舊時的文人們對方妮這位詩人的情人,其實毫不客氣,成見甚深,怪她害他情緒波動加重病情的有、嫌她阻定,使他不能心無旁騖專注創作的亦有。電影卻唱反調,描寫的濟慈,正正是借情人之眼凝視的濟慈──其實,畢竟是個浪漫詩人,無論其他人再怎麼懂得他的詩,唯有她,對他的浪漫才最了解透徹。

 

濟慈的象徵若是筆墨,方妮的就是針線。方妮當年在Hampstead出名打扮入時,喜收藏法國時尚雜誌中的時裝式樣,自行縫製;連濟慈初見她之時,也因她的優雅時髦而留下深刻印象。電影因此反覆以針線裁縫為喻。片頭以一段穿針引線的近鏡,做為這段文學史上愛情經典的引子;後來方妮就以一身紅白色的出眾打扮,在啡啡黑黑的素色畫面中明艷登場。到了片尾,在得知濟慈在異鄉病逝的消息之後,就見她縫好一身黑色素服,拿起裁縫剪刀,剪去一頭長髮,走出白雪覆蓋的荒涼之中,喃喃頌唸濟慈贈她的情詩《明星》。從鮮明到晦暗,從縫補到斷離,全片如此以她的針線貫穿。事實上,她的針線亦確曾穿入過濟慈命中。在他臨行羅馬之際,方妮怕他受寒,曾親手為他的帽子縫上一層絲綢襯裡。那雙縫線的手上,彼時應就戴著濟慈秘密贈她的定婚戒指——那圈黃金上鑲的石榴石,傳說能治癒哀思。濟慈故後,她將這撫慰傷痕的信物珍藏了一生。戒指與她當年的針線包,如今都收藏在博物館中,以她的方式,為詩人的生命留下見證。

濟慈和方妮(資料圖片)

 

詩是濟慈一生所好。他的生命到了最後,竟也如詩工整──住在Wentworth Place的這段美好日子,巧合地,正在他命中兩次最重要的遠行中間:先是湖區蘇格蘭的徒步旅行,被他視為其寫作生涯的序幕;後是往羅馬的遠航,以為是一線生機,未料卻是生命的終章。

 

一八二零年,濟慈的病情每況越下,他的朋友醫生怕他難以熬過英倫的嚴冬,說服他前往意大利休養。九月十三日,濟慈忍痛離開Wentworth Place,準備前往羅馬。次年二月,濟慈因肺結核病逝,得年廿五歲,長眠於羅馬新教公墓,墓碑應他生前意願,不留生卒年月,也無名無姓。

 

羅馬倫敦,死生契闊。今日在細雨紛紛的Hampstead,我們站在生的一端,回看詩人的如詩生命。

濟慈寫在明信片上的簽名。(湯穎琳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