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學說的三大特色

撰文:周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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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你會發現難以簡單地用「唯心」或「唯物」去標籤名家學說。雖然名家思想未完全脫離這種二元觀,但已經處於二元觀的邊緣了。

我為什麼知道自己知道?我何以得知一隻貓是「貓」、一個蘋果是「蘋果」?假如你從未見過某一個人,你何以第一眼看見他便知道他是「人」?這些問題令先秦名家學派相當好奇,《公孫龍子》一書把其思想有系統地記錄下來。可惜,礙於一些先入為主的偏見和艱深的文字,今天學術界的主流觀點仍稱之為「詭辯」。隨著近代西方分析哲學發展成熟,今天回看名家思想,不難發現其獨到之處。我以下的見解或與學術界的共識有所不同,敬請讀者注意。

 

特色一:概念為主,感知為次

 

公孫龍認為,我們的感官能力有限,不能全面認知事物,這一點與很多西方哲學家相同。但於具體方法上,公孫龍卻有獨到之處。〈白馬論〉以「白馬」不是黃馬、黑馬,甚至不是馬為理由,從而論證「白馬非馬」這一命題的真確性。也就是說,只要不斷刪減不合適的概念,到只餘下一個概念,這個概念必然能夠代表該事物。

 

我們一般都認為概念是通過感知而產生的,但名家的看法不太一樣。關於感知,公孫龍與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看法一致。羅素在《哲學問題》(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 Ch. 2)一書中舉了這個例子:假設有一張偌大的桌布完全覆蓋桌子,我們用眼睛看不見桌子。但因為桌布顯現出桌子的形狀,於是便「知道」桌布下面必定有桌子。羅素認為我們不能如此推斷。若要證明桌布之下有桌子,唯有揭開桌布。

 

同樣道理,〈堅白論〉探討了「堅」(材質)、「白」(顏色)和「石」(事物)三者能否並存的問題。公孫龍認為只有「堅+石」和「白+石」,而沒有「堅+白+石」,其理由是:若用眼看,只能看到「白」和「石」而看不到「堅」;若用手觸摸,只能感覺到「堅」和「石」而感覺不到「白」,所以三者不能同時並存。再者,即使同時用眼看和用手觸摸,「見」和「拊」仍然屬於兩種不同感知,永遠不會二合為一。而他和羅素不同之處,在於羅素被感知框住,公孫龍則把感知放在次要位置,因而沒有羅素的那種局限。(當然,羅素不會認為那是一種局限。)

 

於是,一些學者以〈堅白論〉為據,指出公孫龍認為事物沒有真實性;即使有,也不可能被我們感知。這是被西方哲學先入為主了,因而不得要領。其實,〈白馬論〉說得很清楚:「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意思即是:獨立存在、未與任何物體結合的「白色」不是不存在,但它不重要,叮囑我們不要執著它,可見公孫龍相當務實。然而,大部分學者都忽略了公孫龍的忠告,反而牢牢地抓住這一點不放。這句忠告相當重要,這句話顯示了他和柏拉圖、康德這些哲學家有截然不同的取態。若以「忘之而可也」的角度去解讀〈堅白論〉,便會明白〈堅白論〉正是要論證感知並非關鍵。所以,《公孫龍子》的編者把〈白馬論〉放在前、〈堅白論〉置於後,是有其用意的;而公孫龍以〈白馬論〉作為自己的代表作,也是有道理的。

 

一言蔽之,雖然我們的感知不能全面認識事物,但公孫龍認為依靠這種不完全的感知去刪減所有不合適的概念,到最後只餘下一個概念,這個概念必然反映事物的真實性。

般若空觀講求消除妄念,也就是離開一切概念而顯現根本智慧;名家學說則著重引導人們準確掌握和運用不同的概念,即後墨所說的「以名舉實」。(鏈接)

 

特色二:概念的「通變」

 

公孫龍似乎意識到「刪減法」於實際操作上有些困難,於是他提供了一種支援的方法,稱為「通變」。〈通變論〉說,只要概念相通,便可以互相變換。

 

這是〈通變論〉最難解的一段:「牛、羊有毛,雞有羽。謂雞足一,數雞足二,二而一故三。謂牛、羊足一,數足四,四而一故五。牛、羊足五,雞足三。故曰:牛合羊非雞,非有以非雞也。」(筆者語譯:牛和羊有毛,雞有羽毛。「雞足」是一個概念,若數雞足左右各一,便有「左雞足」和「右雞足」兩個概念,總共有三個概念。同樣道理,「牛足」或「羊足」是一個概念,若數牠們各有四條腿,便分別有四個概念,總共有五個概念,因此得出「牛、羊足五」和「雞足三」。所以說:無論牛和羊如何組合都不是雞,但不能以此來確立「不是雞」。)

 

如果你看了語譯仍然一頭霧水,別擔心,這一段把不少學者都難倒了。其實,以上短短一段公孫龍已經解釋了可以通變和不可通變兩種情況。我的解讀如下:

 

可以通變的概念

毛一:「毛」通變「羽」通變「一」(雞和牛都有一身羽或毛)足一:「雞足」通變「牛足」通變「一」(雞和牛都有腿)所以「一」通變「一」(知道一身羽毛,便可以想像一身牛毛;知道「雞有腿」,便可以想像「牛有腿」。)

 

不可通變的概念

雞足三:「雞足」+「左足」+「右足」通變「三」(雞有腿,有兩條腿)牛足五:「牛足」+「左前足」+「右前足」+「左後足」+「右後足」通變「五」(牛有腿,有四條腿)所以「三」不通變「五」(知道「雞有腿」,不能想像「牛有四條腿」;知道「牛有腿」,不能想像「雞有兩條腿」。知道「雞有兩條腿」,不能想像「牛有四條腿」;知道「牛有四條腿」,不能想像「雞有兩條腿」。)

哲學研究有眾多路徑,由此建構出不同學術共同體所遵循的不同範式。我把哲學研究的路徑主要概括為兩條:一是面向原典和傳統,二是面向問題和現實。前者著眼于詮釋和繼承,後者著眼于開拓和創新。(鏈接)

 

色三:概念客觀存在

 

從以上討論可見,「有足」、「左足」、「右足」三個概念平等,所以才說「雞足三」,不會因為出現了「左足」和「右足」便取代了「有足」。公孫龍不像萊布尼茲(Leibniz)那樣認為概念是這個世界以外的東西,也不像柏拉圖那樣認為名稱是由專人或習俗制定。事實上,名家沒有興趣探究概念和名稱從何而來。可以說,這是名家學說的缺陷,但也是其高明之處。憑藉「刪減法」和「通變」,名家根本不必操心概念的源頭,從而避免把問題推演至形而上學。

 

〈堅白論〉說:「有自藏也,非藏而藏也。」意思即是:我們之所以看不見石頭的堅硬和觸摸不到石頭的白色,那是因為「堅硬」和「白色」本身不容許視覺和觸覺去感知它們,而不是我們的視覺和觸覺不能夠感知堅硬和白色。既然如此,當然不能單憑我們的主觀意志令它們出現或消失了,而我們也不能單憑感知它們與否來證明它們是否存在。

 

概念客觀存在,實在匪夷所思,就連一些著名學者也被這一點難倒了。例如就上述〈通變論〉的那一段落,陳癸淼這樣解讀:

 

公孫龍這種「雞足三,牛羊足五」之說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雞足三,牛羊足五之說,只在說明牛羊與雞足之數不等,以明「雞」與「牛羊」之「無以類」。但是「雞」與「牛羊」之足數本就不等,何必再加上「謂足」之「一」呢?因為任何不等的兩數,各加以同一數字,其數仍然不等,所以說這是一種無謂的琦辭。(《公孫龍子今註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1994年,85頁)

 

可見陳氏未能掌握所有概念平等而不可取代的旨趣。而且,公孫龍提出可數的「足」正是要回應不可數的「毛」,這一點陳氏沒有看懂,他還以為公孫龍在玩弄數字呢!

 

有趣地,英國哲學家萊爾(Gilbert Ryle)也提及同一個問題。他說:「一個顧客可以說他買了一隻左手套和一隻右手套,但不是買了一隻左手套、一隻右手套和一雙手套。」(The Concept of Mind, Ch. 1) 這是概念不客觀必然得出的結論。若是公孫龍,他必定會反問:為什麼不可以?

 

說到這裡,也許你會發現難以簡單地用「唯心」或「唯物」去標籤名家學說。雖然名家思想未完全脫離這種二元觀,但已經處於二元觀的邊緣了。後來,後期墨家批評名家不合邏輯,雖然不無道理,但客觀效果就是把整個思潮拉回二元觀,直至佛教東傳之前中國人的思想再沒有新的突破點。然而,很多研究墨家的學者反而認為後墨是先秦哲學的高潮,對此我有些保留。但篇幅有限,本文未能詳述。總之,所謂「詭辯」其實是相當大膽的假設和論證,放下固有偏見才可領略名家學說的趣味。公孫龍以「刪減法」和「通變」來突破感知的局限,然後再以「自藏」指出概念客觀存在,但又巧妙地規避了形而上學的種種難題。也就是說,名家始終相信感知上的局限只是表面的,人類實際上存在無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