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與小王子(5):漫遊者的日常

撰文:卡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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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納河靜靜地流淌,什麼樣的污穢它沒有容納過?男人的精液、女人的眼淚、畜生的嚎叫、發脹的屍體……通通聚集著給它能量。上游築起了大壩,使它多年不再沖刷沼澤地。人類以為自己已經掌控了自然的命運。河水幾乎無覺察地流動,分不出流向,分分秒秒打磨水泥河堤。一旦它憐憫世人,又要狂野地氾濫,把土壤送給一無所有的窮人。

玫瑰與小王子(1):玫瑰的真實存在

玫瑰與小王子(2):小王子的逃離

玫瑰與小王子(3):不能行走的玫瑰和漫遊者小王子

玫瑰與小王子(4):五千朵玫瑰的存在

正午只是乾冷,CC穿一件蓬鬆的鉛灰羽絨服,身子臃腫,卻依舊挺拔。他徑自走上大橋,邊走邊輕拍石頭橋樑欄杆。拍擊到四十五下,已經立在橋中央,右拐走上引橋,斜斜走下臺階,到了狹長的塞納河河心半島林地。林子裡高大的樹木,葉子都掉了大半,黑色的枝條帶著稀稀落落不黃不綠的樹葉,直指明亮綿密的藍天。噴氣飛機經過,拉出沒有頭沒有尾的長條白雲。他確定白雲指了來去的方向,卻抹除了來去的痕跡。人不也是一樣嗎?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那軀幹那衣著都不給絲毫資訊,只有這當下呼吸帶出的淺淺霧氣,在眼前迅速消散。

 

林子兩邊都是塞納河,河水緩緩地流動。兩岸的車流發出嗚嗚哀鳴,延伸到城市的盡頭,聲浪交織,一波高昂,一波低緩。他放慢腳步,鞋與沙子摩擦,仿佛一腳踩進了面目模糊的過去,抑或是漫無目的的未來,虛空地流動,無體無形。林間小路的沙子鋪得淺,卻怎麼也踩不到底,也走不到林子裡的目的地。他的力氣被沙子一絲絲抽走,高挺的身子,漸漸地軟下去、矮下去,一點一點地被拉扯著,濃漿似地,融入沙子,沒有了形體和聲息。他使勁抬起重重的腦袋,一縷銀色的瀏海,特意挑染似的,劃過右眼。右眼比左眼小而斜,看天,中午的太陽,略略晃眼。金黃色拉出一根根絲線,包裹鉛灰色,將他凝固成一尊雕塑。清冷的空氣和溫暖的光線相互看見,滋滋地纏繞對方,廝打,爆裂,吞噬,再也分不出你我。

 

看太陽的時間長了,身子有些暖意,力氣一點點地回到軀幹。他趕緊將雙腳從沙子路上拔起,踩上路旁的黑泥草地,加快腳步走到長椅前,對著塞納河一屁股坐下。點煙之前,他習慣性地長出一口氣,聽起來和悲哀的歎息並無差異。「喳──」,黑色的影子掠過,空氣的波動驚醒了他。和故鄉完全不同,法國人不喜歡喜鵲。喜鵲怎麼會是喜慶的象徵?鳩佔鵲巢還是鵲佔鳩巢?母語斷句越來越碎片化,思考一旦開始,冒出來的是法語詞彙。「思考一開始……」他的鼻子哼出了一股氣流。自己的孩子被推出鳥巢,孵化養育的是殺死自己孩子的仇家的孩子。仇家的孩子長大後,繼續殺死自己族類的後代。這個母親、這個族類,是糊塗是無能還是被永恆輪回的悲劇詛咒?喜鵲也罷,杜鵑也罷,法國人都不喜歡吧!偏偏在故鄉,兇手也好,受害者也好,還是喜慶的、報春的象徵,是受家家戶戶歡迎的吉祥物。

 

塞納河靜靜地流淌,什麼樣的污穢它沒有容納過?男人的精液、女人的眼淚、畜生的嚎叫、發脹的屍體……通通聚集著給它能量。上游築起了大壩,使它多年不再沖刷沼澤地。人類以為自己已經掌控了自然的命運。河水幾乎無覺察地流動,分不出流向,分分秒秒打磨水泥河堤。一旦它憐憫世人,又要狂野地氾濫,把土壤送給一無所有的窮人。

土地!他發狠地,用腳尖壓迫足下的泥土,向左旋轉,向右旋轉。多少次,他抓住女人的肉體,結實的肉塊,將直挺的陽具戳進去,把洞填滿。填滿每一個縫隙,把自己拋出去,不回頭。他閉上眼睛。女人之于他,先是一種氣息,然後才是一種氣味。他的皮膚光滑柔軟,蛇一般地遊走,輕輕地撫過她的後背、肩頭、`鎖骨、雙乳、乳頭,來回摩挲她豐潤的肚皮,攪動異國氣息,將自己的呼吸融進去。他耕耘了一個又一個女人,一遍又一遍地試探,尋找,塑造他不知道名字和形體的東西。欲望總不饜足,他失落地,疲倦地,沉沉睡去。漂洋過海的女人,趁著他睡得深,匍匐到他胸口,聽他的心跳野獸般地呼嘯:填滿我!填滿我!

 

「唯有故鄉的土地......」又一架噴氣飛機在空中拉了半截子的白線。「不!那個故國裝載不了我的鄉愁,她已經不配我的鄉愁,故鄉就在這裡,就在腳下。巴黎向來就是流亡者的故鄉,流亡者的土地。毋寧說,哪裡包容我,哪裡就是我的家。抑或說,我有兩個故鄉,我在世界之都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故鄉,誰也比不上我的精神富有。對!就是這樣!」他仿佛打了一場勝仗,猛地從椅子上起身,看對岸,眼睛炯炯有神。

 

父親依舊是三十多歲的樣子,看他在屋子裡走動,拉他到懷裡,摸他的手臂和頭。哥哥姐姐和妹妹,也學了父親的眼光,那樣看著他,摸他的手臂和頭。夜裡一到十二點,他合上書本的瞬間,燈光暈黃,門口布簾輕輕晃動。父親放下手頭的報紙,下床,進廚房端出一碗荷包蛋煮掛麵,看他吃完,然後關燈。

 

他舔了舔嘴唇,坐回長椅,斜身躺下。他看見棕色皮鞋的雙腳,順著樹幹往上走,走到天空,踩著噴氣飛機拉出的白雲,走到中國,走到花樓街,走進爸爸的房子。爸爸沒有了,媽媽也沒有了。房子裡空空蕩蕩,門口布簾輕輕搖晃,和二十八年前離開中國時一模一樣。爸爸沒有了,至死也沒有看上一眼。媽媽也沒有了,故鄉就扛在自己的肩頭,隨身帶著走。

 

他自顧自地在眼前揮手,並沒有蟲子或是樹葉落在他的臉上。太陽雖然看起來暈黃了些,但它的光線,和天空的藍色,都冷淡下來。沒有晚霞,圓形扁平的月亮,在另一頭升起,和太陽斜視著。雲倒是漸漸厚了些,也不過棉花糖的樣子,和他躺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的勁兒差不多。遠處教堂「噹……噹……噹……」地響,河心半島上多了幾個遛狗的人,狗兒東嗅嗅西聞聞,湊到他的皮鞋前。遊蕩著的男子依舊有幾個熟悉的面孔,依舊是狗兒般地抽動鼻子,眼睛不時地瞟他幾眼,確定他懶洋洋臉上,沒有對男人的饑渴和焦慮。他覺得冷,坐起身,雙腿縮起踩在長凳邊緣,將羽絨服抵緊壓住腹部,腦袋耷拉在雙膝上。塞納河的水,清亮亮地發光,無聲無息地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