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地下鐵事件》的文學政治(上)丨思兼

撰文:思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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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作品在華語區的流傳,很受幾個流行描述影響。「小確幸」乃是當中最如影隨形的標籤。此詞語出自他與安西水丸合著的散文集《尋找漩渦貓的方法》。「小確幸」是略譯,意思應為「微小而確實具體的幸福」。結合他舉的例:「小確幸」相對於大挑戰,像是「堅持激烈運動過後,喝一口冰冷啤酒」的感覺——它是某種堅持之後的自我欣賞。然而隨著詞語逐漸傳播,「小確幸」演變成與「窮風流」幾乎等義,跟消費主義合流成為新的生活美學。此外,他在作品中流露他對古典音樂的認識,亦使他與這種生活美學非常親和。

村上春樹與安西水丸合著的散文集《尋找漩渦貓的方法》(日文版)。

前陣子中國作家閻連科也在他的公開課中,指出村上文學是「苦咖啡文學」。苦咖啡文學指的是這些文學和「苦咖啡一樣,溫暖中帶一點寒冷,甜美中有絲絲苦澀」。有朋友說閻這番話乃是曲筆,實另有所指。我認為,曲筆與否並不重要,也不是要質疑他背後所追求的文學價值。文學流傳本身就是社會現象。閻的評論除了反映「文學在不同地方自有其生命軌跡」,也反映華語區詮釋村上春樹多停留在他早期「抽離」的寫作位置,把他的「抽離」看成是一種個人主義。

 

村上春樹的文學政治:從「抽離」到「聯繫」

 

若要討論村上春樹的文學政治,先要從他在八十年代的動態開始說起。村上春樹赴歐美前,一直離群索居地寫作。即使屢獲文學獎,他仍嘗試要避開社會、團體以及各種規制。他在一九八六年離開日本前往歐洲,又在一九九一年前往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擔任客席講師。旅居海外的他,原本離群索居、逃避建制的慾望變成了生存狀態,反倒令他重新留意與別人的連結。

 

村上春樹在多事的一九九五年年中回國。該年一月,日本發生阪神大地震;兩個月之後,奧姆真理教於東京地鐵策動沙林毒氣襲擊,造成十三人死亡,逾六千人受傷。雖然前者為天災,後者為人禍,本質並不相同;但村上深信:「奧姆真理教的導師麻原彰晃為阪神大地震所鼓舞,堅信現在正是撼動或順利顛覆日本國家根基的大好時機(或者被那種妄想所驅使)而策劃了地鐵沙林毒氣攻擊事件,於是兩者之間具有無可爭議的因果關係。」

 

一九九六年初出版的對談集《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記載著他對這兩件事的初步看法,也是評論他文學政治的重要線索。文中介紹的評論家,不少都以這書作為重要的立論線索。對談中他向河合坦言自己文學創作的心路歷程:他說自己從「抽離」(Detach)到「聯繫」(Commit)【註1】。聯繫並不是指「已經明白大家的說話了,不如我們手拖手吧」,而是指「從井口不斷挖下去,穿過不可能穿越的牆去與人聯繫。」換句話說,他追求的並非精英走入人群帶領,而是深入隱藏的族群並認識了解他們。接下來的兩年,他的確如自己所述,先後創作三本著作:關注沙林毒氣受害者的報導文學《地下鐵事件》,訪問奧姆真理教教眾的報導文學《約束的場所:地下鐵事件II》,以及有關阪神大地震的短篇小說《神的孩子全跳舞》。

 

《地下鐵事件》:奧姆真理教和心中的「物語」

 

在《地下鐵事件》中,村上春樹提及他關注奧姆真理教的兩大動機。

 

第一、奧姆真理教教眾他們所需要的「故事」是怎樣的?如果包圍世界的大敘事(Grand narrative)正如李歐塔所言般崩壞,是否代表我們並不需要故事?村上春樹否定這個說法,他說「人失去自我,就是失去自我這個一貫的物語。但是沒有物語,就無法長久活下去。這種『物語』超越局限人類的倫理性制度(或制度化倫理),是能夠讓你和他者得到共時體驗的重要鑰匙。」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物語和整體歷史敘事的關係:在奧姆真理教體現了消費主義所暗隱的個人化物語消費。他以「奧姆的物語」為例,這些如傳說或兒童文學的「簡單」物語反而更容易建立到自我身份。多元複雜的故事,又或者漸趨專門化的複雜小說反而無法讓人找到準確的自我定位,建立與他人的共時經驗。

 

他將奧姆真理教教眾與美國「大學炸彈客」卡辛斯基【註2】類比:他們都希望脫離現時體制以求自主。卡辛斯基是個激進的盧德主義者【註3】:他隱居數年。他以拒絕現代性、工業化作為保衛人類自主的策略。後來隱居地附近生態環境被地產項目破壞。他發現隱居無法求存,後漸趨激進,十八年間策劃十七起針對高技術人員的炸彈襲擊,以求解放。他認為奧姆真理教軌跡相似,教眾選擇被新宗教敘事圈養,自絕於社會;後來從麻原彰晃身上領受「物語」,以封閉宗教中塑造的「自立」來達至解放。

 

村上春樹針對日本奧姆真理教製造的「沙林毒氣事件」,寫出了《地下鐵事件I》和《約束的場所》兩本書,分別訪問了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說法。

面對大敘事崩解的世代,通常有兩個傾向:物理上的隔離(離群索居)與心靈上的隔離(激進主義或原教旨主義)。心靈上的隔離亦即奧姆真理教和「大學炸彈客」兩個事例。村上特地提起自己小說家的身分,他指出時代拿不出有效的「物語」足以驅逐麻原彰晃的「物語」。

 

第二,奧姆真理教以及地鐵襲擊的「地下性」。這種「地下性」令村上想起自己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地下生態——如在地鐵線下生活的「黑鬼」,與人類世界共時地生活著。「黑鬼」這比喻暗示著人與人之間生活經驗的不同已經足夠大,成為像平行世界般的陌生。雖然象徵「地下性」的井,在他筆下屢次出現;但這裡說明他自覺「地下性」/不可視本身的政治性。村上春樹的作品一直不乏這種異境書寫,但對不可視的自覺,跟前期具有神話色彩的異境書寫(如《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整條「世界末日」故事線)並不一樣:他們實存於世間,會介入地上人的世界,也並不是我們如以往視而不見就會解決。

 

村上春樹的看法啟發我們去思考這種小團體、甚至孤狼式恐怖襲擊背後的時代意義。他們不僅僅是某幾個心理變態的人物,也未必是某個種族的問題;這反而是這些物語在後現代生存狀態都無法令人安心的焦慮表徵。其他日本評論家會怎麼看村上春樹對於這些問題的處理呢?下部會介紹兩本重要的書,以資討論。

 

註釋

註1:和製英語コミットする(to commit)亦有積極與人交往、與人熟絡的意思。有別於英文多用於公事,日文用此詞時多涉及為他人奉獻、與他人的誓言等需要努力維繫的關係。村上春樹在此書用到的這對反義詞,強調與人連結、牽繫的有無。

註2:卡辛斯基(Ted Kaczynski)1942年於芝加哥出生。十歲時測得智商達167,十六歲時破格被哈佛大學數學系取錄,二十歲完成博士學位。他外號為「大學炸彈客」。他在1978年至1995年間,不斷郵寄炸彈給大學教授、大型企業主管以及航空公司。1995年他以「不再策劃連環爆炸案」為條件,要求紐約時報,以及華盛頓郵報全文刊登他的論文《論工業社會及其未來》,文中闡述了他的犯案動機:力陳工業文明會令人喪失自由,所以他針對高技術人才策動襲擊,以科技倒退的形式達成人類解放。

註3:盧德主義者(Luddite)最初指十九世紀英國民間反對工業革命,反對紡織工業化的社會運動者;後來此語指反對新科技對人的宰制,並以破壞工具作為解放人類之手段的人。

 

參考資料

村上春樹(1994),《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時報出版

村上春樹(2002),《地下鐵事件》,時報出版

村上春樹(2004),《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時報出版

劉研(2016),《日本「後戰後」時期的精神史寓言——村上春樹論》,商務印書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