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博物館」背後的霸權:《黑鏡》美學的漫威化丨楊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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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宸

似乎曾以「神劇」名世的作品都免不了崩壞的命運,前有《新福爾摩斯》,最近又多了一個《黑鏡》。《黑鏡》第四季評分雖未遭「斷崖式降級」,但口碑已然大不如前。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是,曾經含淚看完過《霸王別姬》並對之懷有崇高信仰的觀眾決不能容忍陳凱歌拍出了一部只極盡聲色的《妖貓傳》(《無極》當然更不用說了),縱然導演為此活生生花了六年時間建造了一座大唐博物館,或者如2018的《黑鏡》做的,集四季之力在劇集最後搭建出了那座黑暗博物館。不過,恰是在這一點上,觀眾們產生了分歧。陳凱歌繡口一吐就是一場「極樂之宴」,不僅博采彙集了各種「盛唐氣象」,更在不少觀眾心中奠定了他「中國奇幻電影第一人」的地位,而《黑鏡》第四季第六集舉辦的這場詭異party,則以彩蛋的方式將前三季的各種黑科技及其「產物」彙集於共同的「博物」空間,這是否暗示著更大的野心尚不得知,但已然讓眾多粉絲大呼過癮。

 

由「博物館」這一內容與形式的雙重架構引發了評價分歧,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在這裡撇去《妖貓傳》不談,如果仔細體會一下《黑鏡》第四季與前三季(尤其是一、二季)的差異,便會得到結論:「博物館」幾乎是以總結性的方式揭櫫了劇集潛在表達方式與美學形態的轉捩。這一點,在「黑暗博物館」中,已經被昭示得一清二楚。

 

《黑鏡》劇照

「博物館」的方式

 

黑暗博物館矗立在《黑鏡》第四季的末尾,它的建立者羅洛·海恩斯宣稱其收集的全是「真實的犯罪學展品」。其實,熟悉《黑鏡》系列的人不難發現,這座博物館裡的展品幾乎都來自之前的《黑鏡》各季各集:第一季中逼迫首相與豬交配,最後上吊的行為藝術家,第二季中女殺人犯的照片和白熊正義公園的服裝,聖誕特別篇裡的意識副本儲存器,第三季裡的名為AR實為VR的遊戲裝置和殺人機器蜜蜂,還有本季前幾集出現的可提取DNA以用於製造虛擬克隆體的棒棒糖、方舟天使的控制台以及《鱷魚》中作為犯罪現場的浴缸……這種集中呈現固然是為了討好劇集粉絲,但更重要的是,通過「博物館」方式,此前《黑鏡》獨立的各集被收藏進同一個時空之中,並被置於同一主題之下,它們相互聯結,構成了一個更大的「世界」。在此,必須要明確的一點是,「博物館」方式到底具有怎樣的作用?

 

在美國理論家唐娜·哈拉維看來,博物館是一個生產和再生產意識形態的裝置與場所,她以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為例詳細闡述了在1890年前後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該博物館如何作為運動冒險生涯意識形態的產物來「幫助公眾形成足以遏制男子氣概衰退的經驗」,而這種意識形態功能則是通過博物館所採用的標本剝制術、攝影、展框等技術實現的,「展框就是意義生產機器。機器展布著權力,捕捉著社會關係的各種瞬間,並進而控制著生命」。簡言之,借助於某種技術將不同的事物置於同一時空之下,一個被指認為「主題」的意識形態被生產了出來。類似的論述也可在日本美術家岡倉天心那裡發現,在《東洋的理想》中,岡倉曾將日本稱為「亞洲文明的博物館」,這一比喻直接指向後來丸山真男指出的日本的「思想雜居性」:它無限擁抱外來思想,卻不將其同化,而是讓它們「雜亂地聚居」於自身之中。但更重要的是,岡倉從這樣的「博物館」中發現了「偉大的特權」,這一特權正如柄谷行人所言,根本上是一種「霸權問題」,因為只有通過博物館或美術館這種將不同事物彙集於同一空間並加以排布的裝置,「世界史」作為一種意識形態霸權才能夠獲得展望——大英博物館的威名所倚仗的正是英國的世界市場霸權,所以今天才會存在「大英博物館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這樣的東西,而一戰之後美國奪取歐洲文化霸權,也是通過以美術館(博物館)對歐洲現代藝術的吸納與再編碼來完成的。

 

《黑鏡》劇照

以上引用諸位理論家關於博物館的論述,並非要將「黑暗博物館」與現實中的博物館進行盲目攀附,畢竟它只是電視劇集中一個相當簡陋的私人建築。儘管如此,黑暗博物館作為對《黑鏡》的一個總結,仍發揮著博物館所特有的意識形態霸權功能,正是這一意識形態,標示了某種美學形態的轉變——讓《黑鏡》中的各種「黑科技」及其負面產物聚集一堂,不僅僅是在暗示著一個相互貫通聯結的「黑鏡宇宙」,更是通過冠之以否定性的「犯罪」之名,剝奪了科技反思在《黑鏡》中的優先地位:如果說科技在《黑鏡》前兩季中曾以其批判性與反身性共存的形態而實現了不僅反思科技,而且使「反思」也得到反思的效果,那麼在第四季中,它則被徹底固化並被死死地釘在了一個負面的位置上,將「反思」降格為了一種純粹情節性的功能;與這一削弱相對的是,如果說標本剝制術與攝影等技術曾以構成性的方式參與了博物館意識形態的建構,那麼在黑暗博物館中,技術不再作為一種構成性的力量,而是作為「展品」,作為被排布與編碼的物件而進入到了新的意識形態的建構之中。那麼,它要建構的是什麼呢?恰恰是通過由作為「展品」的「技術產物」所聯結出的那個「黑鏡宇宙」——那個更大的「世界」。

 

「漫威化」與快感生產

 

對「電影宇宙」這一說法,絕大多數超級英雄影迷都不會陌生。漫威影業從2008年的《鋼鐵俠》開始,便致力於將其旗下的超級英雄電影納入同一「宇宙」之中,實際上,這正是一種「博物館」的方式。再往前看,美國兩大漫畫巨頭DC和漫威早已在其漫畫刊物中採用了這種方式,《正義聯盟》、《復仇者聯盟》自不必說,其大手筆之處,甚至到了將旗下所有「多元宇宙」納入一個「博物館」直至毀滅的地步,然而,真正使這種方式的影響躍出漫迷圈並在電影市場發揚光大的還屬「漫威電影宇宙」計畫,正是在漫威宇宙的成功引導下,越來越多的電視劇集尤其是好萊塢電影和美劇開始試圖打造自己的「宇宙」「博物館」。《黑鏡》自第三季開始便由美國網飛公司主導製作,其思路受到「博物館」方式的影響在所難免。當然,我並非暗示《黑鏡》第四季最後揭露的是一個即將展開的漫威式宇宙,而是想指出黑暗博物館實際上正是《黑鏡》正在漫威化的產物——這個博物館所建立和倚仗的霸權正是一種漫威式的美學形態。

 

《黑鏡》劇照

漫威式美學形態是一種典型的宏大敘事,這種敘事不僅表現在它致力於將不同層次的英雄(富豪、特工、變種人、神話人物)置入一個共同戰鬥的宏大宇宙,更體現於它絕對地依賴我們所固有的那些基本價值如正義、善良、愛、人的權利等,而且不用也不必對其加以反思與審查,在放下了價值反思這一維度之後,它所生產出的主要產物便是快感:激烈的戰鬥、類型化的情節、基情的燃燒……而這便是我們在《黑鏡》第四季中所瞥見的:《卡利斯特號》不再將重點放在虛擬克隆體帶來的倫理困境,而是回到了正義必將戰勝邪惡的傳統套路;《方舟天使》聚焦於母女關係,裡面的方舟系統幾乎可有可無;《鱷魚》是《冰血暴》和一半《看不見的客人》(另一半被加在了《黑暗博物館》中)的混合複製品,被加入了一些科技的佐料;《金屬鑽頭》這樣的廢土·驚悚·追殺情節我看《Mad Max》就夠了,誰要看《黑鏡》?第四季的所有故事都貫穿著一組二元對立:控制與逃逸,使得這一二元論得以實現的則是「自由」這一宏大的基本價值,而《黑鏡》不再像此前一樣對自己佔據的立場進行反身性的自我質疑。如果說《白熊》不僅以科技彰顯了正義還質疑了正義本身,那麼在第四季中,便只剩下了正義,絕對的正義。科技反思消隱無形,因為它們都以「犯罪」的名義被收納進了黑暗博物館,取而代之的則是博物館賴以建立的意識形態——自由、正義、個人意志……那是不必反思的宏大的現代性產物,那是曾被作為神劇的《黑鏡》狠狠質疑的立場與價值,而如今,得益於黑暗博物館的建立,它們再度享有了絕對豁免的權力。

 

當然,所謂「博物館」的方式並不意味著《黑鏡》徹底放棄了科技反思,而是說,科技反思已然讓位於快感的生產。它建立在絕對堅實而穩固的價值基礎之上,成為了粘合宏大宇宙的感覺欣快劑。它致力於以想像性地方式修復現實生活的破碎,卻從不在意其破碎的根源,當然,有時,它也會帶來一些自我質疑的副產品。在作為神劇的《黑鏡》中,這些快感的「副產品」曾是主菜,而在《黑鏡》第四季中,它們只是配菜——科技終於成為了情節的調料,在「愛」已被系統化的反諷裡,唯一能配得上這一更大的「世界」的,只能是好好享用類型化的快感:惡有惡報的暢快、不得不犯罪的刺激、被機器追殺的緊張、手刃仇人的痛快……這一漫威化的趨向在《黑鏡》第三季中已有苗頭,而在第四季中,它得到了明確的「命名」:黑暗博物館,別忘了,這個博物館裡最大的噱頭便是能讓參觀者享受懲罰罪犯的快感——在這種享受中,任何的「反思」都已被擱置。

 

正是在黑暗博物館建立的地方,《黑鏡》第四季提示了其美學形態的轉捩:從批判性與自反性共存的科技反思走向了漫威式的快感生產。這正是「博物館」方式所造成的分歧之根源所在:當看到黑暗博物館的館長來自於TCKR公司時(這正是第三季《聖朱尼佩羅》中意識上傳與保存的開發公司),漫威式的快感享用主義者自然會興奮莫名。而那些曾經為《黑鏡》的科技反思而沉醉的觀眾,則會頓感「神劇已崩」。套用一句網路流行的粗話:褲子都脫了,你給我看這個?

 

反思不再,快感為王,《黑鏡》第四季以其自身的轉變為我們成功地貢獻了一個《黑鏡》式的優秀反諷。

 

(本文轉載自澎湃思想市場,感謝作者授權轉載)